第19章 撇清關系
撇清關系
晏南天垂眸睨着雲昭。
他問:“你這是什麽表情?”
他這個人向來講究,哪怕是暫時落腳的庭院也必須燈火煌煌。
光芒在他身後暈開,他清晰看見她的眉眼神情。憑借這麽多年的了解,他一眼就看出雲小昭心虛有鬼。
“有事沒告訴我。”他用疑問的語氣篤定地說,“與龍有關?”
雲昭:“……”
晏南天确實是個腹蟲。
她偷偷轉動眼珠時,他屈起食指在她肩膀上一敲一敲,自語一般,溫聲道:“我來猜猜——”
“那個湯?”
雲昭:“……”
她果斷閉上雙眼——這個人看着她的眼睛就可以讀她心,她确定!
“十一月初八,”他不緊不慢道,“江東渭河沿岸,傳聞發現龍屍,目擊者衆,引發了好一場轟動。”
雲昭驀地睜開眼睛,期待地盯着他:“然後呢?”
他道:“那具‘龍屍’,骨架長逾十丈,脊骨三十段,四個肢爪,颌骨強壯。發現時,血肉已經腐爛,腥味散出百丈之遙。經查,應當是暴風天裏海水倒灌,将它帶到內陸。不過很遺憾,它并不是龍——拼接之後的骨骼完全符合鯨類骨征,肢爪其實是鯨鳍。”
他蓋棺定論,“一場鬧劇而已。”
雲昭失望死了:“哦。”
晏南天似笑非笑觑着她:“你大舅舅令人拖走‘龍屍’,散布神話,高價售賣‘龍肝龍髓’。”
雲昭:“……”
是她財迷大舅能幹出來的事兒。
晏南天安慰道:“想來那‘龍肝龍髓’,也是用奇珍異馔鞣制而成,願者上鈎,也不算黑心奸商。你覺得呢?”
雲昭:“……你都替舅舅狡辯完了,我還有什麽好覺得。”
他低低笑了起來。
“傻姑娘。”他道,“倘若當真有龍,湘陽氏知情不報,要犯大忌諱。”
他唇角彎着,眸中笑意卻不達眼底。
雲昭倒是不以為意:“外祖家盡心竭力建塔,你父皇知道。”
“是啊。”他感慨地笑道,“通天塔若成,湘陽必是第一功臣。”
雲昭認真觀察了好一會兒。
她可以确定,他這句話發自肺腑,絕不摻假。
“哦。”她無理取鬧,“你也喝了那個湯,既然你說它不是龍髓,那你告訴我它是什麽?”
晏南天揚起下颌,微眯狹長的眸,露出回憶之色。
片刻,他緩聲開口:“東禹燕絲、太原金阿膠、天山冰雪蓮、黃脊魚翅……”
“停!”雲昭氣咻咻,“不用說了!”
晏南天從善如流:“嗯。不說了。”
她狐疑:“世上真有龍?那種龍?”
他垂眸:“大約是真有。”
她氣道:“我家都沒有真龍的消息,她們就有!真就是主角待遇,天地造化鐘靈秀?”
晏南天失笑:“空穴來風必有因。”
“什麽因?”
“等你明日早起去查啊神探。”他問,“所以你到底睡不睡?”
“睡睡睡!”
*
次日,雲昭一眼就看出溫暖暖和遇風雲氣氛古怪。
這是個陰天,水汽飽滿濕沉壓在頭頂,呼吸悶窒。
那二人之間也像是風雨欲來。
蒼青的石板路受潮滑膩,晏南天很自然地牽住雲昭,笑着低頭和她說話,倒是風和日麗得很。
他今日臉色還好,只是熬了夜,眼下有圈烏青。
在這陰沉灰暗的地界,病弱貴公子一身黑、皮膚白,很是顯眼。他牽着的那人,更是明豔灼目到不行。
仿佛雲層破開,專為他二人打了道光。
身後不遠處,溫暖暖把唇咬了又咬,遇風雲眉頭皺了又皺。
雲昭忽然回頭:“遇風雲,我發現一個問題。”
他微皺着雙眉上前:“請說。”
雲昭挑着笑:“自從我來到臨波府,從旁人口中就沒聽到過某些人的半句好話。你說這是為什麽?”
他下意識想回頭,只一瞬就克制住了自己,沒去看溫暖暖。
雲昭掰手指:“胖三嬸、秋嫂嫂、陳老大……哦,除了你,你不算人,你偏心眼。”
胖三嬸不喜歡溫暖暖,秋嫂嫂讨厭溫母,陳老大與溫家結仇。
遇風雲唇角緊抿,很無力地解釋:“只是恰好遇上了這麽幾位。”
雲昭樂了:“街上随便遇到一個都能有仇,人緣是得有多壞!所以……”
晏南天偏頭看她,饒有興致的樣子,“所以?”
“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溫家一定得罪過更多人!”雲昭擲地有聲。
溫暖暖眼眶一下就紅了,她自己不敢辯,便用飽受委屈的目光哀哀看着遇風雲。
雲昭道:“昨日不是去了三戶人家?第一戶家中只剩老母相依為命,第二戶人家做飯還要問鄰居借菜刀,第三戶老的老小的小,窮到揭不開鍋——跟着溫長空捕鯨,就這待遇啊?”
溫暖暖忍不住開口解釋:“繼父收入微薄,自己也剩不下什麽錢財。”
雲昭笑:“剩不下錢?那不是因為全花在你娘身上了?聽說你娘一把年紀,養得好似二八少女。”
溫暖暖臉皮漲得通紅,咬住唇,委屈地用眼風剜向遇風雲。
她是怨他的。
昨日要不是他偏要在府衙對面的芙蘭樹下等她,就不會遭來胖三嬸嘴碎。
若不是他瞎帶路,也不會碰到那個老妓女。
還有那什麽首功……
深情有什麽用,專門拖後腿!
“雲姑娘誤會了。”遇風雲沉聲解釋,“那些人家,本就生活困苦,跟随溫伯父尚能維持一線溫飽。有些人上船,還是我牽線搭橋——你若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為難溫妹妹。”
溫暖暖插嘴:“遇大哥是繼父的左膀右臂,所以與我家常有往來,并不專門找我一個人。”
她仍在撇清關系。
遇風雲沒說話,表示默認。
雲昭問他:“這次你為什麽沒跟随溫長空出海?”
他沉聲回道:“阿爺祭日,我回鄉下。”
雲昭盯着他眼睛看,半晌,忽地笑出聲:“你今日,臉板得好像個棺材。怎麽,你也需要與我撇清關系不成?”
敏銳得叫人心驚。遇風雲眸光微閃,偏開了頭,強硬道:“沒有。”
溫暖暖咬着唇,偷瞥了晏南天一眼。
他并不在意這些眉眼官司。
這個男人只要沒在看雲昭,無論笑與不笑,眼神總是淡淡的,拒人千裏之遙。
她垂下眼眸,微微失落。
雲昭示意遇風雲帶路,去了胖三嬸家。
胖三嬸坐在院子門口,與鄰居兩個嬸子一起,坐在四方小木凳上,用薄的三角小刮刀撬牡蛎。
只見一只只青色石質牡蛎殼被輕巧撬開,小刀一剜,連貝柱帶牡蛎肉一起剝下,放到邊上的鹹水盆裏泡着。
鮮香海腥味飄得整條街都是。
擡頭看見雲昭,胖三嬸笑了:“哎喲,姑娘真來買牡蛎呀?快看看,今日的牡蛎可肥了!一只比一只白嫩!嬸子便宜賣你!”
雲昭:“……”
上次明明說請她吃牡蛎,敢情只是客套客套。
“三叔呢?”遇風雲問。
胖三嬸一邊噌噌撬牡蛎一邊回道:“擱屋睡着呢,昨日懶去太上廟,夜裏又沒睡好!你說這人,怎麽就不聽勸,死倔死倔!”
她手上的牡蛎刀簇新,刀光一閃一閃,動作遠比邊上的嬸子利落。
撬完一盆,随手把牡蛎刀往身前圍兜裏一揣,騰出手來,拖過更遠處滿滿一大木盆未開封的新牡蛎。
在圍裙邊擦了擦手,探手往兜袋裏摸出牡蛎刀,繼續幹活。
“嬸嬸新買的牡蛎刀?”雲昭問。
胖三嬸點頭:“對——哎,你怎麽知道?”
雲昭笑着指了指她身前的防水布圍兜:“你上次找刀沒找着。”
“哎喲,小姑娘記性就是好!”她用牡蛎刀的木柄刮了刮頭,“不像嬸嬸,上年紀健忘!也不知道丢哪兒去了!”
雲昭看了看薄而硬的三角刀口,笑眯眯揮手道別。
出了冷巷,她把遇風雲叫到一旁:“他們家原本做什麽的?”
他微帶詫異,又多看了她一眼,低聲回道:“三叔采珠,三嬸采牡蛎。”
“後來呢?”
“三叔一次采珠時,遇到溫伯父的船,不慎被船槳打壞了一只眼睛,無法再采珠,便到捕鯨船上做事。怎麽了?”
雲昭搖搖頭:“下一家。”
接連走訪幾家船員,戶戶家徒四壁,并且多多少t少遭遇過意外或不幸,不得不上捕鯨船做事。
做最危險的活,卻只能拿微薄薪酬,勉強維持生計。
溫長空為朝廷捕鯨,但凡與旁人有什麽糾紛龃龉,官府都會無條件偏袒。
雲昭心中漸漸有數。
經過鐵匠鋪,她讓晏南天買了把菜刀,送給那戶需要借刀的人家。
“阿奶,”雲昭拉着老妪枯硬的手,問,“家裏菜刀什麽時候丢的?”
“挺久啦!”
“有上次出海那麽久?”
老妪想了好久,點頭:“差不多!”
“謝謝阿奶。”
雲昭掀開用來當門用的破氈布,離開老妪家。
她一步一步走在夕陽下,影子越拉越長,看着有點落寞。
“阿昭。”晏南天擡手搭上她的肩膀,“別的不好說,為海民削減些賦稅,我想想辦法,應當是可以的。”
她偏頭看他:“嗯。”
他笑着摟了摟她:“接下來還找什麽嗎?”
雲昭想了會兒:“一把梅花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