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五日後的深夜,飛虹武館意外失火,火勢熊熊,焮天铄地;正值春季,天幹物燥,風助火勢,迅速蔓延,不多時便濃煙密布,熔鐵鋪地,驚動了半個京城。府尹衙門集結兵士,走水撲救,足足燒了整夜,到了大清早方止。雖然武館中人,各有身手,但事發半夜,人群如洪水破開閘口,迎着滾滾毒風,捱三頂四,故而有個別踩踏罹難。

太陽初升,武館只剩個空架子,單零零杵在斷壁殘垣之上。

消息早在走水時就傳到了公主府,蘭旭也率領了家丁守衛幫助救援。他到了現場,幾乎被煙嗆得睜不開眼,不多時,便看到了背着老太太沖出來的花時,火苗子險險舔過花時的臉,嘩啦啦房梁又砸在花時腳後,直教蘭旭驚心動魄。那老太太是武館的廚娘,不像其他習武的漢子健步如飛,幸得花時相救,惜乎全部家當付之一炬,空忙着揩淚。花時把她撂在安全的空地上,忙不疊又一頭紮進火海救人,蘭旭沖過去一把抓住他。

花時定睛一看,面露詫異。事發突然,蘭旭只披了件外衣,匆忙間還系串了扣子。花時二話不說,撕下身上蔽體的中衣一角,塞進蘭旭手裏,急急叮囑道:“浸濕了捂住口鼻,離遠點兒!”

蘭旭一愣,花時的臉被熏得跟個小花貓似的,還一臉認真地照顧自己,一時哭笑不得,卻也只來得及道一聲“小心”。

花時咧嘴一笑,重重點了點頭,火光映襯下,倒似少年頑皮樣兒,轉頭又進了火場。

他倆一個孤身救人,一個指揮救火,及至清晨,火焰漸熄,才來得及碰頭兒。花時舀了一瓢水,兜頭給自己淋了個痛快,又舀了一瓢,轉手遞給了蘭旭。

蘭旭接過來大口飲了,又去和府尹交接,叫來公主府的護衛統領,協助配合善後事宜。然後回到花時跟前兒,從上到下,瞧遍了他一身狼狽,說道:“今後作何打算?”

花時幹脆把褴褛的衣衫脫了,就着濕漉,胡亂擦了遍上身,苦笑道:“先前兒我戲弄你,這回倒叫你看報應了。”

蘭旭忍俊不禁,瞪了他一眼,佯嗔道:“什麽時候了,還有閑心說笑,只管說今後什麽打算!”

花時反問道:“你怎的趕來這樣快?”

“知道你住這兒,自然派了人來打點一二。”

蘭旭不遮不掩,他這幾天翻閱了花時的戶籍檔案,和花時的自述一一對得上,更讓蘭旭五味雜陳,固然不能全消心頭疑慮,但足夠心疼這孩子不易。再一看,已大好的晏果還賴在床上哼哼唧唧泡蘑菇,頭疼肚子疼屁股疼,死活不肯進學,蘭旭恨其不争,可念在兒子無端遭禍,大病初愈的份兒上,又發作不了,很是郁悶。

花時一笑,似乎對蘭旭的“關照”很熨帖,全然沒有被監視的不滿,抱拳道:“此前小人不識好歹,拒絕了公主和驸馬爺的好意,不知能否海涵,收留小人落個腳兒?”

蘭旭忍不住敲了下他的腦袋,笑罵道:“休逞口舌,再有下次,你就睡大街去吧!”

……………………………………………

公主府面闊五間,進深七楹,是先皇在位所賜。丹陽大長公主與先皇一奶同胞,感情甚篤,先皇繼位後,嫌之前的公主府小氣,夠不上大長公主的威風,便另賜了一座鬧中取靜的府邸,足占了整條街,其中廳殿樓閣,果然峥嵘軒峻;又飾雕梁畫棟,實在軒昂壯麗。只是甬道直通的正院,因着先皇微服出宮時,下榻過幾次,從此不得他人入住,空置至今。

蘭旭安排花時住在西跨院,與自己的西正院相鄰,一來方便掌握花時動向,二來,和晏果兒所住的東跨院相距極遠,中間隔着自己的西院、游廊、庭院、東花園和公主的東院,回廊門夜裏落鎖,再告誡管教婆子對晏果多加看管,足叫花時和晏果碰不上面。

花時上次登堂入室,來過蘭旭的院子,如今故地重游,別是一番心思。他的行李盡數葬身火海,頭臉身上也東一團西一抹的, 烏七八糟。下人打了熱水,待他洗涮幹淨後,又端來一只大紅漆的箱子,給他從裏到外換了身新衣裳,另有兩套收在箱子裏,供他換用;其他用度,也在他洗澡時,準備個一應俱全,另有個聽差的小厮,名喚“平安”,本是伺候蘭旭的,也一并劃給了他,任憑差遣。

這小厮滿面堆笑,喜慶伶俐,花時打眼兒便知道,是蘭旭用來盯着他的。收拾捯饬得差不多,蘭旭串門過來,冷不丁見這俊美少年華服加身,比之初見,更加光彩灼人,心中着實歡喜,如對晏果那般,上前給他整了整領口,笑道:“都說人靠衣裝,你倒是衣靠人裝,這套要是落我身上,得襯得灰頭土臉的。”

花時擡手,揿着袖子道:“這袖子忒寬大,我舞槍弄棒的,不太習慣。”

蘭旭轉頭對平安道:“你沒告訴花公子,待會兒去見公主嗎?”

平安嬉皮笑臉道:“小的正要通傳,可巧您就來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蘭旭不同他計較,對花時道:“待會兒見公主,得穿的正式些。箱子裏另兩套是窄袖短打,你練功的時候就換上。”說完瞧了又瞧花時這一整身兒,嘆道:“你生得好,可見令尊令堂姿容不凡。”

花時的眼睛在蘭旭臉上溜達一圈,玩味道:“那只能是我娘風華絕代了。”

他這話多了點兒賭氣的成分,蘭旭雖無潘宋之貌,倒也昂藏七尺,豐姿英偉;十六年來鐘鳴鼎食,造就靡顏膩理;雖說多年來一心挂兩頭,萬難開懷,但都是深自韬藏,表面清肅而已;只因着前幾日,為了晏果分心挂腹,愁雲挂了相,才顯得匣劍空蠹,明珠蒙塵。這會子晏果大安,蘭旭也枯木逢春似的活泛起來了,滿面的春風,足可稱得上一句“風流蘊藉”。

只是花時不想承認,蘭旭的一颦一笑,牽着他的心忽上忽下——理當是他牽着蘭旭才對。

蘭旭笑道:“男孩兒肖娘,風骨卻是爹給的,你這般說,令尊該傷心了。”

花時低下頭,扯了扯嘴角。

緣分大抵就是這樣奇妙,任誰都料不到,幾天前蘭旭還恨花時,恨得牙根兒癢癢,頭疼欲裂,轉眼兩人就盡釋前嫌,握手言歡。花時身上的品質讨人愛不假,但除此之外,別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讓蘭旭樂得多加照拂。想來是透過花時,去思念他的爻兒了吧。

奈何,愛之深,防之切,花時的出身越是滴水不漏,蘭旭心底越是不踏實,這份喜愛,如空中樓閣,搖搖欲墜。

二人各懷鬼胎,去東院正堂拜見公主。一路上蓊蔚洇潤,落英缤紛,山水錯落,鬼斧神工,恍若人間仙境,教人眼花缭亂。

穿過東花園,進了東院,早有公主的貼身侍婢,名喚“金翠兒”的,前來引路。甫進正堂,鼻尖萦着馥郁的花果香氣,原來幾處紫檀櫃幾上,一絲不紊地擺放了數個玳瑁鑲銀香橼盤,盤中堆疊着新鮮嬌黃的佛手、甘橙;四個角落分別擺着掐絲挑杆花籃,花籃裏插飾白瓣黃蕊,團簇玲珑的柚花。如此用做熏香,既無煙火氣,又多了清雅陳設,處處忘俗。

丹陽大長公主端坐繡椅,天香國色,雍容華貴。待花時進來,熱絡地叫侍立兩旁的丫鬟恭請花時上座,花時數度請辭,與蘭旭一起,往東邊椅子上坐了,丫鬟們又伺候茶果。

公主道:“本應請你晚宴的,蘭驸馬卻說,整日介就屬坐卧飲食規矩最大,本宮想着也是,你是小公子的救命恩人,同自家人一樣兒,不必外道,就尋常坐在一起,親親熱熱,暢所欲言,可比正襟危坐強些。”

公主沒忘了花舉人像驸馬讨要的“神秘玩意兒”,蘭旭緘口不言,雖不對她胃口,卻不好逼迫;好在蘭旭對花舉人疑慮不淺,她上回繞着彎子探了又探,确定蘭旭不是耍滑頭,是真的和花舉人南轅北轍,合不到一夥兒,方放下心來。如今晏果無礙,她便敢端出了宗室規矩,給花時個下馬威,瀉一瀉被二人遮瞞的火氣,也好敲山震虎,借着鐘馗打鬼;再又拉回話來,以示親熱。

花時心思通透,細一嚼摸,聽出弦外之音。他先瞥了眼蘭旭,見蘭旭如老僧入定,垂眸不動,暗中一哂,不陰不陽道:“公主說得是,原是在下應備贽禮,登門拜謝公主容留,秉承厚款,銘刻五內。”舉目四處張望一番,故意道,“怎的不見小公子,身上還不舒服麽?”

公主笑道:“不怕你笑話,本宮與驸馬膝下只得這麽一個寶貝疙瘩,自小嬌慣壞了,染個風寒也要賴個十天半月的,待他徹底康複,還得請花舉人多多賜教。”

花時猜得出,自己在蘭旭和公主這兒挂了號了,不會讓他接觸晏果,但聽到“是驸馬的寶貝疙瘩”,那股子酸意又湧了上來,只點頭應承。公主又問了些身世背景,這些都由花時自己編造,嚴絲合縫,滾瓜爛熟,又有戶籍檔案為證,不怕查驗;再說到邊關風貌、起居習慣,也都一一應對得體,毫無破綻。

談興正酣,忽聽正堂外的清幽庭院霹靂撲棱,一陣巨大連環的倒地聲,緊接而起的是小厮婢女的喧嘩呻\吟。蘭旭眉頭一跳,心道不好,趕緊打發人去瞧個究竟,人還沒出門,一個脫缰的野馬駒似的身影嗖地一下鑽進來,哭天抹淚,扯着嗓子嚎啕:“娘,人家從梯子上摔下來了,胳膊腿都磕破了嗚嗚嗚嗚,疼——”

淚眼朦胧中,扭頭見到爹就在一旁坐着,臉黑成了包公,晏果登時像被掐住了脖子,下個字堵在嗓子眼兒裏戛然而止。

蘭旭額角青筋直跳,又對上了花時揶揄的目光。前腳才說小公子病病殃殃,後腳就生龍活虎地拆了臺,實在沒法子自圓其說,惱怒之下,朝晏果斥道:“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

公主倒是神色如常,愛憐地将蔫頭耷腦的兒子召喚過來,看看胳膊,就是擦破了點皮,并無大礙,又給寶貝兒子擦了擦不知是剛才折騰的,還是被他爹吓出來的汗珠,攬在懷裏,道:“這位就是你的救命恩人,還不快去見過。”

晏果怏怏地過去見了禮,花時起身還禮,說道:“看來小公子恢複得很好,身強體健,已然痊愈,公主和驸馬爺終于能安心了。”

晏果挨着公主,覓了凳兒坐下,乖得像個貓崽子似的,撈過公主的茶盅,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耳朵裏聽着另三人談起讀書習武的事兒,倍感無趣。他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打從生病,就被爹鎖在院兒裏,整整一個周沒出來闖禍了,這次聽說家裏來客,想趁着爹娘不備,翻了牆出去玩,不料弄出了大動靜,想着還好是娘的院子,撒撒嬌便糊弄過去,誰成想爹像個瘟神似的,陰魂不散!想必之後逃不過一頓打。

越合計越沒意思,仰頭張大了嘴巴哈欠連天。花時見了,說小公子累了;公主要問的具已掌握,便散了。因着晏果橫插一杠子,蘭旭面子挂不住,臨走前叫住晏果,道:“既然好了,就別賴在床上,動彈動彈,上個月新學的槍法撿起來練練,明日我去抽查。”

晏果倒吸一口涼氣,愁眉苦臉地留在母親身邊,期期艾艾地應着。蘭旭和花時朝公主告退,一同回院子。路上,蘭旭巨細靡遺地數落着晏果從出生到今天闖下的禍事,一樁樁一件件如數家珍。花時心裏很是不痛快:蘭旭嘴上罵着,眼底全是笑;沖着自己,臉上笑着,眼底盡是防備。

回了房間,花時脫下華冠麗服,換上穿慣的窄袖袍,倒頭趴在床上,到下晚,蘭旭喊他一同吃飯,也給回絕了。蘭旭在西跨院的月門前徘徊了兩趟,夜幕四合,華燈初上,花時屋裏卻沒點燈,估摸是睡着了,暗忖道,這孩子心思敏感細膩,才說小公子身體未愈,小公子就活蹦亂跳地闖進來,用手指甲猜,也猜到了他們不願他和小公子接觸,正說明公主府對他暗抱疑窦。如果真是受了冤,此時他心裏必然不好受。

蘭旭想到,以前有一次,果兒少寫了兩張字帖,還撒謊叫狗給吃了,自己怒不可遏,罰他加抄一百遍,寫不完不許吃飯,後來真叫下人從狗窩裏翻騰出那兩張字帖的殘頁。他心中有愧,但拉不下臉同兒子道歉,只過去叫他停筆去吃飯,果兒卻犟的跟頭死驢一樣,嘩嘩掉着眼淚,硬是把一百遍抄完了,然後仍是不吃東西,把自己關在房裏哭了一整天,最後還是公主摟着哄着,一宿方好。

想來孩子受了委屈,都是不吃飯。蘭旭想進去瞧瞧,可他們還沒熟到那份兒上,自己又是破壞花時心情的罪魁禍首,見了面,更吃不下去了。遂踅回去,叫來另一個貼身小厮“喜樂”,去廚房撿幾樣糕點送去,想了想,又吩咐他撿哪幾樣——拜見公主時,他留心了花時的口味,眨眼就派上了用場。

第二日一早,花時剛醒,聽見動靜的平安就端了水進來,給他洗漱。花時不習慣人伺候,平安樂得清閑,又去把早飯和糕點端了進來,說道:“花公子,您昨兒睡得早,就沒打攪您,這糕點,是我們驸馬爺瞧您沒吃飯,特地吩咐我們給您留的,您快嘗嘗。”

早飯是一碗胡麻梗米粥,兩個小窩窩頭,一碟腌鵝脯,一小碟八寶醬菜,旁的糕點一水兒花時愛吃的。他是客,早飯同主人一樣,而蘭旭沒有額外的糕點,也只有這點兒粥、窩頭和兩樣小菜。花時是練武之人,全不講究,早上也要三個肉包子和一大碗豆漿才能打發,蘭旭進了富貴鄉,胃口卻小,花時心裏不自覺飄過一句“吃得這樣少,還拿得動兵器麽”。

那碟子糕點,蘭旭倒真用了心,可一想到這份殊榮,是蘭旭心細,對誰都這樣,不是單單給自己的,又覺着膩味,對平安道:“我不餓,你吃了吧。”

說罷,不等平安吱聲,已出了門,從院子裏的武器架上挑了把劍,舞了套出神入化的劍法,劍意靈動詭谲、婉魅如蛇;身上活絡了之後,又取下弓箭,瞄準固定靶,靶靶正中紅心。

平安在一旁連聲叫好,又是鼓掌又是遞手帕,十分捧場,琢磨着這麽一套動下來,也該餓了,剛要問花公子用不用糕點,卻聽回廊裏傳來急切零碎的腳步,還有小厮興奮的叫嚷:“門口來了一匹馬!”

“一匹馬罷了,你沒看過怎的?”

“保你沒見過!可高可大了,皮毛棕紅棕紅的,那叫一個滑溜,蒼蠅站上去直劈叉,太陽照上去直晃眼,可神氣呢!”

“真的?比府裏的還好?”

“叫我看,不比府裏的差!”

“走走走,瞧瞧去!”

花時一聽,心裏有了譜,握弓背箭,出了院子,平安亦步亦趨地跟着,手裏捧着食盒,腰上挂着水和手帕,生怕花公子餓着熱着。花時雖說嫌煩,但考慮到平安另有“任務”,暫且忍下。

甫一出院門,從抄手游廊拐到正院甬道上,一陣爆竹似的聲音當庭炸開:“爹不讓我出去,娘也不讓我出去,我都快憋死了!上個月進宮,皇上表哥還笑話我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房大小姐!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說,我就是去門口看看大馬,沒踏出門檻,就不算跑出去!”

膽敢在公主府內大呼小叫的,除了晏果小公子,不做他想。晏果的貼身小厮“順兒”的臉愁成個苦核桃,束手無策,圍前圍後,好言好語地勸:“可是小公子,公主和驸馬,是不讓您出院子啊!”

“他倆現在一個上朝一個進宮,你們都把嘴給我閉嚴實了,他們怎麽能知道?”說着抻長了脖子,雙手叉腰耍威風,“我看誰敢多嘴多舌!敢告狀的,本公子把你們舌頭扯了!”

說完,氣勢洶洶向大門口闊步而去,早前兒湊熱鬧的小厮都堵在門口,交頭接耳,議論這匹馬,晏果扒拉開他們,正往前走,被幾個小厮拉住手臂:“小公子,您可別上前兒,剛才這馬踢傷了小的們好些人!”

花時眸光微動,握住弓箭的手緊了一緊。晏果初生牛犢,聞言興致更勝,屏退左右,跨出門檻,果見一匹高頭大馬在大門口立蹄遠望,目不斜視,趾高氣昂,不可一世,這神氣,晏果越看越愛,連連點頭,倨傲點評道:“此馬耳如撇竹,眼如鳥目,麟腹虎胸,尾如流星,是骝馬中萬裏挑一的精品,豈是你們這群腌臜貨能碰的?”

說着,自信滿滿地朝馬兒走去,伸手去摸,馬兒撇過頭,鼻孔不耐煩地翕合,但馬蹄好似釘在原地,一動不動。

晏果道:“你是在等人嗎,別等啦,不如跟了我,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

說着,手已搭上了缰繩。花時面色一沉,倏地擡起雙臂,張弓搭箭,箭尖直指得寸進尺的晏果;平安眼睛瞪溜圓,像被施了定身法,長大了嘴巴,卻一聲也放不出來!

突然,街口突兀一聲棒喝“晏果!”,晏果悚然一驚!剛一轉頭,快馬随聲飛至,蘭旭滿面厲色,張口正要訓斥,忽而擡頭,見門內寬闊甬道上,花時弓箭拉如滿月,正沖晏果!

花時嘴角微勾,食指脫弦,箭風疾馳!

蘭旭面色驟變,眼疾手快,飛身下馬,扯下腰間玉佩,擡手射出,磕中箭身!同時撈過傻乎乎的晏果;然而箭意淩厲有力,只稍稍改了方向,本應射進馬頸的箭,轉而射進馬腹!馬兒吃痛,揚踢長嘶,眼看就要踏中父子二人,蘭旭将兒子死死摟在懷中,翻身相就——

“小公子!!”

衆仆齊喊,平安也終于“啊”地尖叫出聲!說時遲那時快,風聲赫赫,又一箭劈空飛來,正中馬頸!馬蹄旁落,馬兒轟然倒地,哀鳴之聲漸弱,終不可聞,流血汩汩,殷色盈門。

小厮們湧上前,七手八腳的将主子們扶起來。晏果吓得不輕,縮在父親懷裏瑟瑟發抖;蘭旭見他這樣,也不忍心斥罵,耐心地拍背哄他,目光則越過衆人,與花時對視個正着,花時眸色陰鸷狠戾,胸膛起伏,憤懑滿膺中,透着抑制不住的委屈。

蘭旭微愣,心道自己還沒發火算賬呢,他倒先委屈上了?不由得心旌動搖:莫不是冤枉他了?可他親眼所見,那箭尖對準的,正是晏果啊。

……………………………………

晏果順坡下驢,借着受了驚吓裝鹌鹑,叫父親教訓不了他。蘭旭叫人給他煎了安神的湯藥,待他喝完睡下,便去了西跨院。

進了院子,平安臊眉耷眼地過來,蘭旭把他帶到月門外,悄聲了解情況。平安道:“……小的們都叫小公子別過去,那馬已經踢傷了好幾人了,小公子不聽勸,說咱們身上腌臜,恐怕沖撞了它才挨踢的,說完湊近了,那馬還果真乖順,這時候,小的就眼見着花公子扣弦搭箭了,吓得小的一聲都出不來……”

平安說得客觀,并無偏向,蘭旭較不準花時怎的這般大膽,揮手讓他下去,自己推門進了花時的屋子。

卧房在左,屏風相隔,蘭旭繞過屏風,見花時正彎身打包行李;聽到聲音,花時轉過身,拱手道:“這兩日承蒙驸馬公主的照顧,在下的馬險些傷了小公子,讓他受了驚吓,在下無顏繼續住下去,煩請驸馬轉告公主,不能面辭了。”

蘭旭一句沒說,他就一棍子杵出來硬邦邦的一堆,顯然委屈極了;蘭旭先是驚訝,聽完他一席話,啞然好笑,梳理出關鍵信息道:“原來那是你的馬?”

花時板着臉,又說了一遍:“在下的馬險些傷了小公子,讓他受了驚吓,驸馬是想讓在下給他磕頭賠罪嗎,在下這就去。”

說着,擡腿便走,蘭旭趕忙拉住他,“哎哎”了兩聲,方才隐藏的怒氣煙消雲散,又拿他沒辦法,說道:“你這孩子,我還沒說什麽呢,瞧你,連句解釋都沒有,氣誰呢?”

花時道:“我沒什麽好解釋的。”

“我不是偏頗之人,你且說說,為什麽要用箭射晏果?”

“我樂意,我恨他。”

花時實話實說,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蘭旭自然不信,認準了他在鬧脾氣,又擔心是他誤入歧途,受背後勢力指使,便說道:“笑話,你和他無怨無仇,怎麽會發自本心地去傷害他?再者,不日就是會試,大好前途豈可毀于一旦?”

“驸馬爺,你問了,我也答了,這下能放我走了吧!”

蘭旭攥着他更緊,帶他坐到堂屋的桌椅上,推測道:“既然是你的馬,你自然了解它的暴烈脾氣;我聽平安說,此前它已經踢傷了幾個小厮了。”

花時諷道:“不勞驸馬提醒,在下一定挨個兒賠不是去!”

蘭旭沒理他,翻過茶杯倒茶,接着道:“果兒若碰了它,它必然揚蹄,果兒受驚之下,不是踉跄後退,就是跌倒在地,總之不會定在原地。馬蹄回落,你的箭恰好會射中馬頸,你是在救果兒,是不是?”

花時在蘭旭純正平和的嗓音中逐漸冷靜下來,別過臉咬了咬嘴唇,賭氣道:“我才沒有!”

“那是怎麽回事?”

“那晚大火,它居然掙脫了系繩,抛下我自己跑了,這叛主的畜生,我絕不會留!”

花時說的是大實話,而且更可恨的,是它居然容忍晏果靠近,甚至還讓他碰了缰繩,這讓花時殺心更勝——他的東西,誰都不能碰;可怎麽聽都像是嘴硬,蘭旭不做他想,笑道:“這麽說,你不是針對晏果咯?”

“你!”

說來說去把自己繞了進去!花時面紅耳赤,十分想無理取鬧一番——蘭旭見他拉弓時那警惕提防的眼神,歷歷在目揮之不去,氣道:“我就是針對晏果又怎麽樣,要殺要剮随你便!”

“可是我相信你不會這樣做。”

花時瞬間啞火,擡眼看他,別扭道:“你對誰都這麽輕易相信?”

蘭旭想了想,笑道:“分人。”

花時沉默半晌,猝然冷笑道:“驸馬爺這拿話哄人的功夫真是功高蓋世,你還是拿去哄公主吧,還能哄出個榮華富貴!”

說完遽然起身,回卧房取行李;蘭旭不清楚他這突然的火氣從何而起,緊随其後,說道:“你要怎樣才能信我?”

“信你?你信過我嗎?防我跟防賊似的,生怕我對你的寶貝疙瘩怎麽着!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了,還是我給了他烏石草,那可是我——”說到這,佯作茅塞頓開,恍然道,“好哇,你們是懷疑我自排自演,給小公子下藥,再拿出解藥,好攀附你們公主府是吧?!”

“我——”

花時眼眶通紅,淚珠在裏面滴溜溜地轉:“早這樣說,我就是死外頭也不會來自取其辱!”

說罷,背起包袱,用肩膀撞開蘭旭,氣呼呼淚盈盈地走了,可沒兩步,忽然捂住胸口,眉頭緊蹙,氣喘急促,俄而面如金紙,渾身顫栗,好像冰冷刺骨,又好像痛入骨髓,扒着屏風委頓在地!

“花時!”

蘭旭慌道,一個箭步竄到他身前,拍着他的面頰,見他一個勁兒往懷裏掏,也不顧別的了,伸手探入花時懷中,果然從內兜裏摸出一個雪白的小瓷瓶,扒開塞子倒出一顆烏黑的藥丸,擠開花時的嘴塞了進去,然後将他上身抱在懷裏,撫着前胸順氣。

過了好一會兒,花時理順了呼吸,疲憊地睜開眼,看了看蘭旭,又閉上眼,別過臉去。

蘭旭看得分明,花時眼角滑落一道淺淺的淚痕,霎時心疼不已,想到他和爻兒一般大,受盡磨難,卻倔強頑強,不禁軟下眉目,柔聲道:“好點兒了?”

花時沒有力氣,動根手指都費勁,蘭旭幹脆抱起他,放躺在床,給他脫下鞋子蓋上被,又倒了杯水,扶着他慢慢飲下。良久,花時好了些,硬撐着半坐起身,蘭旭叫他躺着,仍是不肯,漂亮的臉蛋此刻煞白,淚珠像斷了線的珠子,自顧自地掉。

蘭旭心如刀絞,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瓷瓶,抵在鼻尖嗅了嗅,驚訝道:“烏石草?”

花時抹了把臉,一句一喘地說道:“小時候,師父叫我給他點煙,這是頂了大師兄的差事,大師兄很生氣,就給我下了‘草枯藤’。烏石草很貴,師父不想給我治了,拖到第三天,我都快斷氣兒了,一個行腳郎中打着積德行善的幌子經過,師父聽說不要錢,就讓他給我看了看,是這個郎中給我用了烏石草。”

“但你沒好。”

花時點頭道:“三天,毒素已經侵入心脈,這輩子都離不開烏石草了。但只要我心緒平和,不要大喜大悲,就不會犯病。”

“當日你拿出的烏石草,是給你自己備的?”

“……要怪就怪我出現的太是時候。”

“花時……”

“我累了。”

花時仰面躺下,下了逐客令,蘭旭五味雜陳,半晌将小瓷瓶塞好,放在桌子上,臨走前道:“你歇着吧,我叫廚房準備些好克化的吃食,等你醒了,多少吃一點,平安說你從昨兒晚上到現在粒米未進。”

花時恹恹地,自嘲一笑:“放心,我可不會餓着自己。”說着翻過身,背對着蘭旭,“不吃飯這招兒,只對父母有用,我又不是傻子。”

這回輪到蘭旭眼眶紅了,心頭揪得緊緊的,發酸發澀,趕忙低下頭,快步出了門。

門開了又關,房裏只剩下了花時一人。過了一會兒,确定不會有人叨擾,他這才轉過頭,氣定神閑地起身,全無方才的虛弱之态,下地将桌上的小瓷瓶攥在手裏,森森而笑。

——他确實離不開烏石草,卻不是什麽被人下了草枯藤,反倒是他給那個總對他頤氣指使的大師兄下了草枯藤,直到死,也沒人知道這毒是他下的。而烏石草藥丸,是他意外在一本毒醫書中發現的藥方,定期服用,可以打通經絡,精進武力。他練武時已經十四,年歲太長,武館不想收他,但看他心意堅決,就留他做個打掃雜役,直到他武功突飛猛進,還一舉考中了武舉人,方正式收他為徒。

不過這藥丸的副作用也不可小觑,藥丸三個月一顆,如逾期服用,便會心如刀锉,不死不休。

今日,正是三月期限,他不過演了場戲,就騙取到了蘭旭廉價的內疚與信任。

可這還不夠,他要讓蘭旭親口承認,他此生負了蘭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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