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合歡堪恨

第十四章 合歡堪恨

轉眼已經是第二日的午後了,早間墨岩來過一回,送了些治風寒的藥還有腿上外敷的藥粉。慶平用這些替他包紮了腿上泛紫的傷口,煎了一上午藥。

他腿疼難耐,只能撐起一邊身子,整日靠着床頭才舒坦幾分。

這裏不同先前的幄帳有裏外幾層防風保暖的帷幕,這裏只有一層,所以外面熱鬧的人語聲也會時不時傳進來。

畢竟今日是顧長寧的生辰。

所有人都在忙着準備夜間的宴席。

那被他收進木匣裏的碎紙片,原本也應當是闊別多年之後呈給顧長寧的賀禮。

只怪他天真地以為,送出這畫便能回到從前。

“咳咳!”他今日咳得更厲害了,慶平也別無他法,只能不厭其煩地拍着他的背順氣,遞來熱水。

楚晏喝了一口,熱意灌進喉嚨裏,讓喉中的咳意稍微纾解了些。

慶平将湯藥放在炭爐邊熱着,又上前給他掖了掖被褥,“殿下,外頭下雪了,您千萬別凍着。我今天見到菱生了,也傳達了您讓他別再過來的意思,但他沒怎麽跟我搭話,幽幽地就走開了。”

“這樣才好,不然連累他,我也難心安。”

他點了點頭,說完這話又止不住咳嗽起來。

慶平拍着他的背,“殿下要不休息一會兒?”

“不用,咳咳...你去忙你的吧。我就坐着就行了,藥我會喝的。”

因為是偷閑來照顧的,所以慶平白天還得回去做些打水刷盆的雜活,楚晏也不可能一直讓他在這待着,要是被顧長寧發現,指不定又有一通脾氣要發。

Advertisement

“去吧,我無妨的,你多穿些,別凍着。”看慶平擔憂得不肯離去的模樣,楚晏拍着他的手,寬慰道。

慶平手上的凍瘡已經好了許多,但因為日日要碰冷水,多少還是有些反複。

“那好,殿下您等我,我晚些再溜過來。”慶平整理了衣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才踏出門。

他剛出去片刻,楚晏就實在忍不住了,伏在榻邊猛咳了一陣。

他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目光瞥過那幾片潦草的碎紙,伸手合上了匣子。

又強撐着精神坐了一會兒,撐着起來,拿過爐邊的藥碗,将其中苦澀的湯藥飲盡。

或許是因為風寒,他的味覺有些失靈,這樣的湯藥喝起來竟然有絲絲甜意。

倒讓他心情稍稍好了些。

他挪回榻上,躺下。

雖說困倦,但一閉上眼總是些噩夢,所以楚晏并沒能睡着,只是閉着眼養養神。

帳外忙碌的聲音聽起來似乎跟帳中是兩個世界,閉上眼之後聽力倒是更加敏銳了,他索性專心地豎起了耳朵,去聽這些嘈雜裏有沒有熟悉的腳步聲。

但夜幕漸臨,顧長寧沒有來。

一次都沒有來。

“殿下,您睡着了嗎?”慶平端着食盒輕手輕腳地進來,見床榻上的他睜開了眼才接着又說,“墨岩送了晚飯來,我給您一塊兒拿進來了。”

他徐徐起身,慶平放下食盒過來扶他。

“殿下您坐床上就是了,我給您夾菜。”慶平輕輕按住他,把碗筷拿過來。

開設宴席的那頂營帳離這裏并不遠,外頭舞姬和樂師笑着經過的聲音,還有酒碟、食盒輕碰的聲音,在一天之中到了鼎盛。

大概是宴席要開始了吧。

他惘然一嘆,但看着慶平給他堆滿菜肴的碗,又收起了那些妄自菲薄的心思。

吃了飯,慶平又收拾了碗筷,準備去煎藥,楚晏瞥見他從袖口裏拿出了小小一包東西,便問:“這是什麽?”

慶平摸了摸腦袋,一副憨厚的樣子,老實回答:“這是我從廚房要來的糖,放進藥裏,就不苦了。”

“他們怎麽會給你?”

“我上午多洗了些菜,他們見我幹活利索,所以就給了。怎麽樣?殿下,中午的藥苦嗎?”

看着慶平滿眼期待的樣子,楚晏搖了搖頭,“不苦。”

慶平樂得眯起眼,挽起袖子拿着糖包就往外走。

等喝了藥已經是該入睡的時辰了。

“慶平啊,”楚晏叫住要回去的慶平,跟門前回頭的他對上視線,盡量露出笑容,道,“我不是小孩子,不怕藥苦,你手上凍瘡都還未好全,不必多做那些事,好好休息吧。”

慶平垂着腦袋,點了點,應下一聲退了出去。

熄了燈,就更襯得外頭未盡的喧鬧惱人,就像是心頭有頑貓抓撓,不疼,但足夠讓人無眠。

看來顧長寧這個生辰應當過得盡興吧。

楚晏不知道枕着風到了幾時,只聽見外面的歡鬧将歇未歇,他卻還仍無困意。

漸漸地,外頭只剩下風聲,外面的光亮也逐一落下,只有帳前守哨的營火還亮着。

風聲裏隐約夾雜了幾聲腳步,起先還以為是喝醉了的賓客,但随着距離的拉近,也越發熟悉,直到從門口邁入,那人慢慢到了他跟前。

他起身點燈。

微弱的燭光映着顧長寧醉紅的兩頰,眼神也有些迷離。

“長寧?”他聽得出他的腳步,所以才不慌張,甚至心中有幾分寬慰。

顧長寧的身上盡是酒氣,楚晏的印象裏,他的酒量一向不錯,不知這是喝了多少才成了這副樣子。

顧長寧看清了他的臉,擡手撫過來,眸中盡是惋惜,“你,為什麽要騙我?”

“我...要留下的事我沒有騙你,那布防圖也不是我畫的,是旁人加害。”他解釋道,但似乎跟眼前喝醉了的顧長寧解釋這些也沒有什麽用,跟重逢時那股冷靜無波完全不同,現在的顧長寧就像掉進了情緒的陷阱裏,借着酒勁就一味地發瘋。

“不,你騙我,你從前就騙了我,你說你我兩心同,卻轉頭抛下獄中的我,當了什麽太子。”顧長寧眼中的惋惜變得愈來愈淡,最後卻驟然成了憤恨,好似恨不得要從他身上撕咬一塊肉下來。

“我是為了救你,若非答應做這個太子,父皇就要将你問斬。”他伸手覆在顧長寧的手背。

“既然說是為了救我,那為何你成了太子之後,盡是你驕奢淫逸的傳言?”顧長寧拂開他的手,帶着酒氣逼近,将重逢時所謂「不計較」的事一一細數起來,“你根本就不是為了救我,你只是為了滿足你的一己私欲,你跟那皇帝一起陷害我,好讓你搖身一變做了那窮奢極侈的太子,而我做了階下囚,你們姜國做了正義之師!”

“我并沒有!我怎麽可能會害你?我此前說過,傳言并非事實,那些不過是父皇為了讓旁人以為我無能荒淫才捏造的,我從來沒有屬意過旁人。”楚晏揪着心口處的衣服,字字懇切。

顧長寧湊得很近,跟他鼻尖相抵,但語氣卻遠比這動作來得淡漠疏離,“你覺得,我還會信你嗎?”

他的心口一緊,好不容易強忍下的病症又冒了出來,偏過頭劇烈地咳了一陣,但喘息之間,扯住抽身要走的顧長寧。

“我不曾害你...你相信我...”他又止不住咳了起來,卻死死抓着顧長寧的袖口。

顧長寧俯下身,冷漠地看着他,就像是他們之間再無情分一般,“我說過,你我之間,到此為止,你那些解釋去說給你的徐郎聽吧。”

“不是...”他搖頭,但咳嗽比解釋先一步出口。

顧長寧身上的酒氣有些熏人,他輕撫地撐着床榻,問道:“你口口聲聲說沒有,可他的回信裏字字都是牽念,甚至聽聞你離京時,他以跪禮拜別,還是說你跟他之間早已狐綏鸨合,才讓他對你這般情深義重?”

“啪!”

火光也被這一記耳光聲扇得晃了晃。

這些話聽得楚晏耳根發燙,他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情緒又怒濤般洶湧起來,也不知道從哪就冒出了這股氣力,等動了手之後,掌心火辣辣的痛感才又讓他清醒了些許。

他張口克制地喘息,別開臉,解釋:“我與徐錦逢之間是摯友親朋,并無任何茍且,你不要口無遮攔...今日是你生辰,我不想與你鬧得這般不愉快...”

“好一個摯友親朋,為了他都舍得打我了...”顧長寧動了動下颚,擡手抹去嘴角的血,譏諷地重複了一遍。

楚晏的目光緩和了些許,最後甚至帶着關切,猶豫着投向被打紅的臉頰,“很疼嗎?抱歉——”

但還沒說完,喝醉了的顧長寧就徹底失去了理智,欺身壓上來,打斷了他的話:“你既知道今日是我生辰,那我今日是不是可以随心所欲?”

“什麽?!”

“你不是說跟徐錦逢只是摯友親朋嗎?那你跟我,我們之間是不是就能越界了?”

顧長寧沉着臉道,像在攀比,也不顧楚晏的反抗,直接扯開了他的衣裳。

楚晏意識到了他的用意,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鏽腥味從嘴角滴落。

顧長寧任由他咬着,吃了疼也不撒手,只是用宛如鐵釘一般的視線盯着他,道:“你就這麽讨厭我?”

楚晏不肯松口,臉上沾着血漬,死死地瞪着與記憶中判若兩人的顧長寧。

或許是看到了他的怒意,顧長寧緩緩直起身,甩開手。

“罷了,我對你這種虛僞之人,也不見得有多少興致。”

顧長寧這一句說得不輕不重的話,卻讓楚晏如墜冰窟,渾身冰冷,再也動彈不得。

“你來找我,難道只為這個嗎?”他盯着顧長寧欲走的身影,問。

“不然呢?你又不肯寫勸降信,難道你對我還有別的價值嗎?”

價值...

從前說着兩心同,如今他們之間卻只剩下利欲價值。

楚晏苦笑,只覺得心口堵得慌,任他愛意再翻騰,也是彩雲易散,不得長久。

反正都虛僞,也不差這一回。

他無望地開口:“你先答應我放了紅蕊。”

顧長寧停下步子,回頭輕蔑地看向他,“你連這種時候都不忘跟我談條件。好啊,我答應你,那你是願意了?”

然後迎着楚晏的目光移步回到床前,又伏身上來,将剛剛沒有扯落的衣服都扒了個幹淨,那些碎布條了無生機地垂落榻上,就像楚晏本人一樣。

“顧長寧...”他的咬字還用着方才咬人的力度,可接下來要說什麽卻毫無頭緒,只愛恨交織地念着他的名字。

離京時他也曾歡喜,還以為是顧長寧信守承諾,來接他逃離囚籠,如今才知,顧長寧指名他出使,不過是為了清算這糊塗賬。

他想起往年顧長寧的生辰,總是三五好友共聚,到筵席散盡,他與顧長寧挑燈賞畫,不問風雪人歸時。

哪能想,今日會是如此境地。

等他再回過神的時候,臉上的血漬裏混入了幾滴清淚,稀釋開那抹紮眼的紅豔。

「我讨厭你」...

他昏睡之前,多想就這麽說出口,但最後還是忍了下來,将苦楚與疼痛吞入腹中,藏進黑夜。

「不求共白首,但求兩心同」,如今種種,當真還能兩心同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