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斷指以還
第三十章 斷指以還
“殿下,殿下?”墨岩給馬車裏的顧長寧遞來一件鬥篷,叫了他好幾聲,才拉回了他的思緒。
他還沉浸在被楚晏拒絕的苦澀中,昨夜要不是他拼命攔着,恐怕楚晏會把那同心佩一起扔出來。方才去向楚晏道別的時候,也被他冷落在一旁,好像他走或不走,對楚晏并無區別。
不過他走時還是把同心佩系在了楚晏腰間。他咳了幾聲掩飾難過,示意墨岩繼續說。
“前方來報,姜帝昨夜病逝,新帝今日登基。楚晏殿下不在,新帝應當是那位四皇子楚毓。”
他聞言心中又是一沉,畢竟若不是他拘着楚晏,或許登基的就是他了。
楚毓登基之後,應當會繼續先帝的征戰策略,鬧不出太大的動靜。至于接回楚晏的事,恐怕是不會多提一個字。
顧長寧偶然間有幾分荒唐的慶幸,慶幸姜國不會再從他這裏奪走楚晏。
一聲呼喚越過馬車傳來:“殿下,時辰到了,現在出發嗎?”
他擡了擡手,讓馬隊稍候。再低頭看着站在馬車外的墨岩,把他招到近處,輕聲囑咐:“你替我暗中去查當年母妃遇害的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墨岩先是一愣,然後點頭。
言罷,他朝遠處候着的車隊點頭。木輪輕響着滾動,帶着馬車緩緩行進。
他此去祁城并非是為了受封,雖然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已經太晚,但他終究還是醒悟,沒了楚晏,他當了那太子也無用。他只想卸下軍務,換楚晏平安,再帶着他離開這是非之地。
他這陣子總是夢見從前的事,那個時候,楚晏還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時常跟着他一起去獵場射獵,楚晏的箭法也很好,從他手裏逃脫的獵物有時會被楚晏獵中,還會變着法兒地誇贊他。
想到這裏,他沉悶地嘆了一聲,簾外遠山隐隐,遼闊的原野上茫茫皚雪,将那些歡聲笑語凍結在了再也回不去的從前。
楚晏也從菱生這裏聽聞了姜帝病逝的消息,但他的哀痛好像也沒有那麽溢于言表,只是在床榻上朝着姜國的方向注視良久,最後欠身一拜,便也沒有再多言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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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只是他肉眼可見的枯瘦了。整日的精神也不大好,哪怕菱生陪在身邊,也時常寡言落淚。
顧長寧走後的這幾日,墨岩也不知去向,墨旗雖是接下留守的職責,但也不常出現。聽說就連謝北軒也已經回梧都了,營地裏大部分随從也跟着一并啓程,這下倒變得清閑許多。
楚晏日日喝藥,有時口中竟然被苦得失去了味覺,分辨不出酸與甜。他今日邊咳邊推開還剩了一半湯藥的碗,這藥難喝到連他這樣不怕苦的人也都喝怕了。
吳虞又遞了回來,“既是要成全我的美名,怎麽能連藥都不喝完?”
他幽幽地看了那半碗藥一眼,還是接過來喝下了,只是喝完後緩了好久才咽幹淨那股苦澀。
“這藥我又添了幾味藥材,你這幾日感覺如何?”吳虞讓菱生收拾了藥碗,看着他問。
他輕輕搖頭,“我已是行将就木,老先生不必為我費這麽多心思。”
老頭捋了捋白須,看他日漸沒了生氣的樣子,心裏不忍,但嘴上也沒說什麽,只拿過針袋給他的腿施針。
楚晏偏頭看了看床頭矮凳上的醫箱,裏頭除了一些常用的藥材和針袋,甚至有好幾把刀具。
“這些...是做什麽用的?”
“難免有些金瘡是需要動用工具的,刮骨削肉,亦是治病救人的手段。”老翁将銀針輕輕紮進穴位,解釋。
楚晏沒再多問,只是安靜地移開了視線。
“你這腿也是經不起折騰了,往後走路都要小心,可千萬摔不得了。”針灸結束,他收起針袋,一邊看着楚晏的膝蓋說。
“嗯,多謝。有些餓了,先生能幫我去廚房讨碗粥來嗎?”
這話倒是出乎了吳虞的意料,不過也的确是快到晚飯時間了,午膳又只喝了些湯飲,餓也是應當的。他用一旁銅盆裏的清水洗了手,擦了又擦,“等着。”
他心頭莫名輕松了些,總歸能吃是福,只要還有食欲,精神總會好起來的。
這麽想着,他跑去後廚特意熱了碗參芪粥,正适合楚晏喝,順道叫上了在幫他磨藥的菱生一起過來喝粥。只是他跟菱生端着粥回來,還在門外,便聞到了一股令人郁悶的鐵腥味。
“楚晏!”
床榻上的人舉着從他箱子裏拿出來的刀,口中咬着卷成一團的外袍忍着聲音。吳虞進來的時候,正好那把刀落下,痛苦的悶哼連帶着血漿一齊迸發。
老頭吓得不起,踉跄着奔向他,菱生也沖過來奪下他手裏的刀。臉色蒼白的人頹唐一笑,沾滿鮮血的右手上已然少了兩根指頭。
“你這是做什麽?!”吳虞驚愕地問,趕緊替他止血,但傷口的利落幹脆,還是讓他這個見慣刀傷的江湖郎中吃了一驚——小指和無名指的指骨都被他這一刀生生剁了下來,這得是多下狠心的一刀。
楚晏疼得有些失了神智,幾度昏在榻上,最終到了半夜又是被疼醒的。
外頭的雪又下了起來,帳中的炭火燒得正旺,在黑夜裏格外打眼。
他被菱生扶起來,靠在軟枕上撐着身子。望着被包紮起來的右手,疲憊的臉上露出了如願以償的神态:“他之前說...這是欠他的,現在我還清了。”
就算不問,這個「他」是誰,吳虞跟菱生也心知肚明。
糊塗。
吳虞卻沒将這兩個字說出口,他也知道這何嘗不是楚晏與他自己周旋苦久之後的結果,不過是想與那人再無瓜葛而已。他搖搖頭,把又熱好了的參粥遞到他嘴邊,“吃飽些,補補元氣。”
楚晏沒有推辭,喝下之後,用無礙的左手擦了擦床邊菱生眼角的淚珠。
“吓到你了吧?抱歉。”
孩童的眼淚又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咬牙切齒的,好像巴不得再咬他一口似的。可最終菱生還是抹開眼淚,道:“別再這樣了,你要是想逃,我現在就幫你走。”
只是如今又能逃到哪去呢?什麽都已經晚了。
楚晏只頹唐地笑了笑,輕柔地拍拍他的肩,“知道了,早些睡吧。”
從前巴巴地望着天空裏高懸的月亮,盼着能有再見到顧長寧的日子。如今要分開這份相思與愛戀,竟也要血肉模糊才可以。
這夜倒是楚晏睡得最安穩的一夜,雪落無聲,手上的疼痛卻像安神藥一般,纾解他心中百身莫贖的歉疚與恨意。他甚至開始妄想:是不是他早些這樣做,慶平與袁冼就都能逃過一劫?
直到在聽見清早那一聲震懾人心的號角前,這夜仍舊是楚晏睡得最安穩的一夜。
那號角聲震天般地從遠處傳來,營地裏霎時戒備起來,兵甲随着跑動的震蕩聲此起彼伏,好像在與那遠方的號角聲呼應。
但楚晏一下就難再入睡了,因為那是姜國進攻的號角聲,一陣又一陣,吹得天欲震雷,好似大軍壓境。
菱生跑進他的帳中,手忙腳亂地給他收拾東西,“姜國的軍隊打過來,我給你收拾行李,帶你趁亂從側方繞回去。”
他還說墨旗剛才緊急召回了部署在溁城附近的兵力,但大部分軍隊都已從這個隐蔽的營地調去了越城支援,所以可能都要不了一個時辰,此處就會潰敗。
楚晏被他扶着下床,飽受折磨的腿要站穩還有些吃力,只能借着桌案才稍稍輕松些。他把行囊塞進菱生懷裏:“快逃,不用管我,這裏頭還有些銀兩,你趕緊帶着吳郎中跑,千萬別回來。”
後者還忙着拒絕的功夫,帳外的士卒就沖了進來,倒也不是生人,是那個欺負過楚晏的秦鐘。
膀大腰粗的人穿上了甲胄,更加顯得駭人,他進來二話不說拽過沒站穩的楚晏就要往外走。
瘦小的身影直接撲了上去。
“去你的!這小兔崽子!”
他吃了疼,咒罵一聲,甩開咬上來的菱生。菱生也不肯讓步,爬起來就又要掄起一旁的矮凳砸過來,但奈何體型實在懸殊,被秦鐘輕松當下,踢翻在地。
“別胡鬧了!是墨旗大人讓我帶他過去!你再跟過來就也給老子上戰場去!”秦鐘不耐煩地解釋了一句。
菱生還是要沖上來,但被楚晏攔住:“菱生!趕緊走,不要逗留,帶着吳老,走。”
他說得吃力,卻還是威懾住了菱生,那孩子錯愕地看着他,眼裏氤氲上一層濃烈的不舍。
楚晏手腕吃疼,順着秦鐘的大步子被拽出了營帳。
帳外是灰蒙蒙的天,夜色還殘留在西方未肯散去,東側的天也沒有日光,只是一點白,分不清是光的白還是雪的白。
秦鐘将他押上一輛已經被撞裂框架的馬車,甚至比起馬車,這更像一輛被臨時改裝的囚車,只将人攔腰圍了起來。
楚晏就這麽被帶往了陣前,馬嘶鳴一聲,車輪也原地剎住。
那片烏壓壓的天似乎有了實體,降臨在雪原上成了一支軍隊,領頭的也不是別人,是袁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