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玉碎
第四十三章 玉碎
“不是讓你不要再來了嗎?”楚源支開了其他人,只留下他跟顧長寧,還有床榻上昏睡不醒的楚晏。
“你明知他...”顧長寧的話省去了後半,那些字眼對他來說太過殘忍,“是他讓你瞞着我的?”
楚源沒有回答,只是到榻邊輕輕握着楚晏的手,也算是默認了。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我之前認得一個見過這種毒的梧國郎中,我現在就派人回梧國去找他,說不定還有救...”
楚源瞥了他一眼,“姜國的毒姜國人都沒有辦法,你梧國的郎中,又能想出什麽方子?”
顧長寧被問得一愣,難道他真的只能看着楚晏日複一日地「消融」下去?
榻上的人眼簾微動,被楚源緊握的手也輕輕一顫——似乎是要醒來了。
楚源慌張地望向身後的顧長寧,後者卻早已識趣地退到一旁的屏風後,躲了起來。
“怎麽今日又來了?”楚晏的聲音特別輕,比被門窗隔絕的風聲還要輕。
“左右無事,就想着來看看你。”
楚源替他拿下額頭地帕子,扶他撐着床坐起來,但不知道是睡醒後的不适,還是身體突然挪動的緣故,楚晏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手裏的帕子上一點一點地滲透着血痕。
屏風後的顧長寧緊緊咬着手腕,好讓自己不會發出一點聲音,他收回目光,不敢再看這一幕,好像每多看一眼心頭也會跟着泣血一次。
“餓了嗎?聽紅蕊說你今天還沒吃東西。”楚源給他倒了杯水漱口。
榻上的人搖了搖頭,“不用了,我沒胃口,你就陪我說會兒話吧,我大概清醒不了多久,等會就又會睡着的。”
他說完透過窗縫望向外頭,顧長寧這才發覺,好像即便是冬日了,楚晏房裏的窗戶也沒有關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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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快停了啊。”
的确如他所言,外頭的雪在這之後下了一炷香的時間便停了,他也又睡過去了。
沒有血色的臉斜倚在一邊,微微陷進軟枕裏,只有胸口處的被子還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恍然間給人一種不會再醒來了的錯覺。
“楚晏...”
——
“陛下,吳老先生回信了,的确如紅蕊姑娘所言,當初是楚晏殿下讓他瞞下來的,另外,他在信中說,此毒...确實無解。”墨岩一邊研墨,一邊放了一封信在顧長寧手邊,越說頭越低。
顧長寧将筆擱置,撐着案沿穩住身子。
“去把我帶來的那幾盒紅參都送去徐府,記得不要提是我送去的。”
“是。”
墨岩放下了墨條,走出幾步,又擔憂地回頭,勸道:“陛下,屬下也找個太醫來給您瞧瞧吧,您這陣子肩傷總是複發...”
他一邊說,目光一邊落在折子上的字,那些字跡都是被顧長寧那只疼到發顫的手一點一點寫下的。
“不必,出去。”
“陛下——”
“出去!”
顧長寧其實很少再發這樣大的脾氣,現在也不是因為這拖後腿的肩傷,只是楚晏的事讓他全身上下都有種無力感,恨不得自己也飲下那毒。
他吼完這一聲之後,右肩脫力,整個朝右癱倒下來,已經走到了門口的墨岩急急忙忙地回過身來扶他,卻還是晚了一步,顧長寧的身子撞在案邊然後滑下去。
“陛下?”
“咳!”
地上炸開一灘暗色的血漬,像是墨畫上的枯枝開花。
“陛下!”
顧長寧再醒來的時候已經被扶到了榻上,床邊是墨岩和太醫,菱生站在墨岩身後,懷裏還是抱着那只狗。
他剛要開口,就覺得胸口有些悶疼,像是有什麽比言語先一步湧了上來——“咳...”
血沫順着這咳嗽沾在了手帕上。
“太醫說您這是悲痛傷神所致,萬萬不可再憂心了。”墨岩端了一杯雪松茶遞過來,輕輕順了順他的背。
一旁的太醫也附和地點了點頭。
不知為何,顧長寧看着這咳出來的血跡,腦海裏竟閃過一瞬的輕松,他巴不得就這麽吐血而亡,也好在黃泉路上替楚晏探探路。
“紅參...送去了嗎?”他擦了擦嘴邊,漱了口,飲下一口茶。
“還沒呢,屬下這就去。”
“不必,我親自去吧。”
他不顧墨岩和太醫的阻攔,強撐着起來,順手還摸了摸那只叫做阿寧的灰犬,跟第一次見面時的警惕截然相反,現在的阿寧很聽話,也不會抗拒他的觸碰,甚至還會往他的手心蹭一蹭。
“挺乖的,養着吧。”他沖一臉期待的菱生說。
外頭的雪已然停了,但雪後的晴天格外刺眼,目之所及全都覆上了一層白茫茫的雪被,連街角的小攤頂上,也有未化完全的雪痕。
徐府離得有些遠,他在馬車上險些睡着了,等到車駕輕輕一頓,他才意識到已經到了。他從馬車上下來,家丁一如既往沒有攔他,讓他和提着紅參的墨岩一起邁步進去。
徐錦逢卻像是恭候多時了一般,立在庭院裏,見他來了,臉色稍稍黯淡了些。
“你莫要跟他置氣,”徐錦逢沒來由地提起了這麽一句,随後領着他到了卧房門前,“他在等你。”
顧長寧心下一緊,喘息一下就懸在了喉中。
房內的楚晏依然坐在那窗邊,目光淡泊地望着遠處,餘光瞥見了他們幾人進來,才慢悠悠地轉過來。見到是他也不驚訝,只如同那無波古井,深邃又空洞。
顧長寧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這是他與原本以為已是生死相隔的楚晏的第一次見面,他在夢中幻想過很多次要是再見到楚晏該說些什麽,但此刻他的腦子卻一片空白,只能聽見自己的腦海裏已經瘋狂地在喊面前之人的名字,但現實裏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甚至要不是強忍着,恐怕先動的是眼中的淚匣。
“許久不見...如今該稱您一聲「陛下」了吧?”楚晏咳了幾聲,一邊的紅蕊立刻起身将窗合上了些。
“楚晏...不要這樣叫我好不好?”
這樣生疏的問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拼殺半生,怎麽會是想聽最愛之人這般稱呼他呢?他只恨不得回到過去,将從前不肯信楚晏的那個自己狠狠捅上幾刀。
他迎着楚晏淡然的眼神走近椅前,心跳聲有如鼓點:“楚晏...從前的事都是我的錯,我不該不信你...是我混賬,我只求你能原諒我,只要你能原諒我,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你看,你的手不方便,這裏面是一副菱生找匠人做的義肢,你戴上試試,習慣了就能寫字了,肯定寫得跟從前一樣好...還有——”他說着,也不顧房中其他人還在,撲通一聲跪在了椅邊,從袖中拿出那個一直随身帶着的錦匣。
又巴巴地摘下腰間那塊修好的同心佩,往楚晏身邊挪了挪,淚中帶笑地遞到他手裏,帶着哭腔道:“這個...我也修好了,我親自修的,沒讓別人動一分一毫!它還是你的,楚晏...我只把他給你,求你了,你原諒我好不好?哪怕就讓我在暗處遠遠地看着你,我也知足了...”
房間裏莫名響起一陣風聲,吹得人心慌。
楚晏搖搖頭,眼神看起來既不屑又嘲弄,“我怎麽能原諒你呢?”
這一句話說出口,楚晏的神色又變得哀恸,連聲音也跟着顫起來,“你欺我疑我,我都可以不計較,但你我之間已然隔着數條人命的鴻溝,你叫我如何原諒你?!”
“楚晏...”顧長寧這一聲喚得凄涼苦澀。
楚晏無力地擡起那只空餘三指的右手,與他悲涼地四目相對。
“這個...我也不需要,我要你時時刻刻都記着,我欠你的,已然還清了...”那錦盒被楚晏奮力扔出好遠,滾落在門邊。
緊接着他又在顧長寧驚詫的目光裏,舉起那枚玉佩,“「不求共白首,但求兩心同」這是你從前送我這玉佩時說的話,如今也好,你所求...皆不可得。”
他說完,悲痛地喘息幾聲,松開了手心裏那枚同心佩,玉石驟然落地,金玉碎開的聲音讓人仿佛心弦一斷。
顧長寧望着滿地的碎玉,只覺得眼前發白。
“楚晏...你是不是因為不想讓我知道你的毒其實未解,所以才要狠了心趕我走?你明明心裏還有我...菱生都告訴我了,過去你送我的那些畫,你都還留着...是不是?”他伸手抓着楚晏的衣角,攥進逐漸出汗的手心。
楚晏別過臉,猛咳了一陣,又沖一邊的紅蕊道:“去把那些畫拿來。”
紅蕊愣在原地,門邊的墨岩也一動不動,都還沒揣摩明白是什麽意思,緊接着楚晏卻少見地朝她吼了一聲:“還不快去!”
這一聲像是拼盡了氣力似的,吓得她立刻動起來,從櫃頂上把那些裝着畫卷的匣子統統都拿了下來。
顧長寧不明白這時候拿這些畫過來是為了什麽,只死死抓着楚晏的手,“楚晏...你別動氣...你先休息,你不想見我,我出去就是了。”
“都燒了...”
“公子...”就連紅蕊聽了這話,也都驚愕得瞪大了眼。
楚晏不再看過來,閉上雙眼,靠在椅背上。紅蕊看了一眼一旁的徐錦逢,拿不定主意,但楚晏又出聲斬釘截鐵地說了一遍:“去燒了,一幅都不許留。”
紅蕊深吸了一口氣,去外頭準備了炭盆,不顧墨岩的阻攔,将懷中的畫全都丢了進去,雪地裏瞬間騰起一爐焰火。
“楚晏,求你,不要燒好不好!都給我,我會好好留着的...”
他伏在楚晏膝邊,苦苦懇求,玉佩碎了,這些畫已經是楚晏愛過他的唯一證明,但楚晏偏偏要
“顧長寧,”聽到楚晏叫他的名字,他整個人都一僵,“你說過的,這些都是無用之物。你也一把火燒了個幹淨,我為何不行?”
他如鲠在喉,眼淚映着外頭的火光就掉了下來,“楚晏...是我不對,我當時是因為那茶——”
“不必多說,你的事,楚源都給我解釋過了。可是,顧長寧,你當時有信過我的解釋嗎?要是你信了我的解釋,那慶平、袁冼,是不是就不用死了?”楚晏的話給棋局落上了收官之子,他們之間的訣別已成定局。
楚晏緊閉的雙眼也溢出兩行淚,滑落臉邊,語氣哀恸又決絕:“你不要再來了,我不想再見到你。”
他的每一個字都沾了血腥味,直到那股血腥味從嘴角唇邊溢出來,才發現不是幻想,而是實實在在又吐了一回血。
木門輕響,是徐錦逢奔出去找太醫了。
“楚晏!楚晏我求你,別動怒,我已經見過袁毅了...我向他道歉了,楚晏,你不要不理我,我真的錯了...這将近兩年裏我已然在彌補戰時的過錯了,如今兩國通商,再也不會有開戰之日,「海清河晏,永世長寧」,他們沒做到的我們一起來做好不好?”
顧長寧用自己的衣擺給楚晏拭去嘴邊的血漬,低泣着乞求道,但後者只驟然抓緊了他的手,弓身一顫——又一口鮮血吐在了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