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戰況
戰況
聽到林若雪叫出他名字, 雙喜微微一怔,然後迅速将目光低下去,抿住下唇。
林若雪見他這副沉默的樣子,一時也不明白他的來意, 但想想和他之前的幾次交集……她心頭尚有餘悸, 不動聲色将身子向後靠了靠:“那個……你找我有事?”
雙喜沉默着低頭, 只将手中的木盒朝她面前捧了捧。
林若雪狐疑地打量他, 目光落在他手中那個小木盒上。
木盒不大, 上面隐約還繪着小兔子的花紋,林若雪見他雙手緊緊地捏着邊緣, 甚至還有些微微發抖,不禁心中又産生了些不大好的猜測。
她望着那木盒,猶豫着開口道:“這裏面莫不是藏着匕首罷?”
“………”
話音落下,不知是不是錯覺,她隐約覺得對面少年的嘴角抽了抽。
雙喜的面上閃過一陣愧色,他深吸一口氣又将那幾分殘餘的愧色藏好, 雙手捧着盒子,上前一步道:“雙喜聽聞姑娘遠去京都,特意來相送姑娘。”
說着, 他自己打開了木盒, 盒蓋翻開,他将盒中之物捧得離林若雪又近了些。
林若雪警惕地湊近了幾分,還未垂眸,便得一陣撲鼻的甜香撲面而來。她向裏看, 小巧的食盒裏, 整整齊齊擺着雙色的薄皮酥點,芝麻的香味被風一吹, 連着前頭坐着的車夫都忍不住嗅了嗅鼻子。
林若雪只望一眼便驚喜道:“桃片糕!你會做桃片糕!”
那少年緊抿着的唇終于緩緩松開,雙喜臉上微紅,很有些羞赦地将食盒輕放在了林若雪蓋上。
他退後幾步,垂首道:“雙喜吃百家飯長大,不會幹別的,唯獨在糕品店裏做過學徒,會做些吃食,姑娘路遠,只望能聊以果腹就好。”
林若雪這才認真地望向他。少年個子不高,生得很清瘦,今日身上穿的衣服比前幾次見他時要新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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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待對方回話時,低頭望着自己的腳尖,兩只手局促地縮在打着補丁的袖下,在林若雪目光望過去時,默默遮住自己凍傷的手指。
無名無姓的少年,穿着自己最體面的衣服,攢了好些天的食材,跑了很遠為她送上一盒親手做的桃片糕,因為自己前幾日的莽撞行事,想要取得她的原諒。
林若雪莫名覺得心軟。
她轉身将桃片糕放入車內,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沖他一笑:“雙喜!”
雙喜緩緩擡頭,面上幾許忐忑和茫然。
林若雪望着他的眼睛笑道:“之前的事,過去了。”
雙喜的嘴唇顫了顫,幾分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姑娘您……不怪我了?”
即使今日自己前來相送,盡量做到了最大的誠意,可畢竟是兩次涉險,他并沒有指望姑娘能真的忘記之前的事,只求在自己能做到的範圍裏,盡力尋求她最大的寬宥。卻不想……
林若雪在他訝然的目光中定定點頭:“不知者不為過。無心之失,又有悔過之心,雙喜,你是個好人,只記得仔細分辨,再不要被人利用了善心。”
她目光望着車後虞城的方向:“前方路遠,沙場兇險,雙喜,還望你切要珍重。”
亂世之下,所有小人物的性命都如蝼蟻,可林若雪見過人間之惡,她不介意對哪怕是這樣連姓名都不曾有的人,同樣給予善心。
她上了車,雙喜站在官道上,定定地望着她的馬車噠噠跑遠。
朔風吹面,只是那一瞬間,第一次有些厭惡自己的渺小。
他看着林若雪的馬車變成視野裏的一個點,久久凝視着車輪後蕩起的層層煙塵,十指漸漸握緊成拳。
若他不是王雙喜,不是那個守城的小兵,哪怕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十夫長,那會不會至少有資格,能替姑娘趕車,護送她一路平安?
*
年近歲末,禦花園裏群芳謝去,落葉鋪滿了玉石步道,女子的繡鞋踩在上面,踏出窸窣的沙沙聲。
江皇後站在花園裏的魚塘旁。
冬日蕭索,池裏的幾條錦鯉也大多淺底俘眠,水面漂浮着一層孤零零的魚食,江文鳶望着水面微微出神。
“娘娘,要不我們還是将淮哥兒的戰況告訴林姑娘吧。”靜秋望着她憂思的樣子,猶豫道。
“不可。”江文鳶微側過頭來,嘆息出聲。
“雪兒原本是個冷靜的孩子,但若撞上淮兒的事,有時便欠些思量。若是告訴了她,她又同上次孤身去虞城一般以身犯險,又當如何?”
“更何況……”她望着天邊晦暗不明的雲翳,目光也浮出幾分憂慮:“勝敗乃兵家常事,鞑靼原本就只剩些殘餘部署,淮兒此番行軍去白帝城或許慢了些,但以他的謀略,想來不會有事。”
江家軍舉身攻打白帝城,按常理應是十拿九穩之事,可或許是冬日疲乏,軍報已經遲了三日未抵京城。江文鳶嘴上如此說,手中巾帕卻不覺間捏得更緊了些。
“皇姑母萬安。”
正想着,少女清越卻略透着疲憊的嗓音從廊檐下傳來。
江文鳶回身,見是林若雪乖巧站在那裏,眼中頓時有了亮色:“雪兒快來,到姑母這邊來!”
少女一身粉衫,向兩人走近,剛要行禮就被扶起,江文鳶打量着她眼下的兩片烏青,嘆息道:“操心淮兒的事,近幾日又沒睡好罷?”
林若雪搖了搖頭,勉強扯出一個笑:“讓皇姑母憂心了,雪兒無礙的。”
但怎麽會真的無礙呢?
自虞城一別,已是兩月有餘,這其中江淮的信從未斷過,直到半月前…..
半月前,江淮告訴她将帶軍攻向白帝城,抵達後再寫信給她。可這一等,便等到了今日,江淮的信再也沒來,兩人斷了聯系,她也不知他的行蹤。
縱然上回他的信也有耽擱,并且并非因為什麽大事。但這一回,林若雪卻隐隐地總覺着有什麽不同,她心中憂慮,便一連失眠了三天。
江文鳶笑着挽起她的手,挽着她并排沿着小道散步:“你是個多心的,但行軍打仗哪有一帆風順的?前線戰報一直告捷,他沒來信想必是忙着領軍功呢,你便将心放到肚子裏罷!”
她們邊走邊說話,靜秋便一直在兩人身後跟着。聽她們互相寬慰,心中卻五味陳雜。
江文鳶近來身子愈發枯敗,再加上淮哥兒前線的事,已經幾日沒有合眼。不過是面上輕松罷了,娘娘心中繃着的那根弦有多緊,沒人比她更清楚。
靜秋望着寒風中兩個同樣清瘦的女子,在偌大的宮牆之內步履緩緩,攙扶着并肩而行,她嘆息了一聲,疾步追了上去。
幾人走到一處水榭旁,忽地聽見了假山後頭傳出一陣女子咿咿呀呀的聲音,仔細聽那腔調,起伏波折,竟似乎是在唱戲。
宮中幾時竟在禦花園請來了戲班子?江文鳶貴為皇後怎麽會不知曉?
江文鳶腳步一頓,便領着林若雪向假山那邊折去。
腳步漸近,那戲腔中的唱詞也漸漸清晰起來:
“皓月當空,冰輪乍湧,凋敝清秋光景——”
江文鳶眉頭蹙起,加快了腳下步子。
那戲腔又順着風飄來:“将軍無道,鐵戈四起,十萬好男兒奔赴黃泉,東征西戰,死亡相繼——”
這一句入耳,林若雪也驚覺不對,她回頭望向皇後,江文鳶的面容已經愈發蒼白,她雙唇已開始微微顫抖,額上竟冒出些涔涔虛汗,目光只死死盯着那假山後的一處,腳步踉跄。
望着她這樣子,林若雪心下慌亂,不禁開口喚道:“姑母——”
江文鳶卻仿若未聞,緊咬着下唇,直直向歌聲處走去。
入目是一個戲伶裝扮的女子,她們三人走到時,那女子剛好唱完最後一句:
“薄命郎君遠華京,不侍爹娘棄嬌妻,竟得了個無定河邊骨,命喪也!”
無定河邊骨,命喪也。
戲文裏的一字一句像針紮一樣刺入耳膜,在蕭索的風中婉轉、飄散,如同鬼魅。
“給本宮住嘴!”
江文鳶用盡力氣吼出這句話時,竟噴出一口鮮血,直直沾染到了那戲伶潔白的水袖上。
那戲伶似乎才驚覺身後有人,轉過身堅是皇後,匆忙跪了下去,驚慌道:“娘娘恕罪,民女只是奉命來此練曲兒,不知何時驚擾了娘娘,請娘娘寬宥!”
林若雪何時見過江文鳶這副樣子,也顧不上細想那戲文裏唱得是什麽,從靜秋手中接過帕子就去擦她唇角的血,“姑母切莫動氣,當心身子,靜秋,快傳禦醫!”
江文鳶卻絲毫不在意一般,将她拿着帕子的手推開,不顧自己唇角的血,顫抖着指着那跪在地上的戲伶,“我軍險戰鞑靼整整三日至今杳無音訊,說!是誰指使你在這個時候來皇宮唱這種晦氣東西!”
林若雪的動作僵住了。
她愣愣地去看地上的戲伶,這才回味過來,她方才唱得是“別妻詞”。
別妻詞是金陵盛傳的曲目,講得是英勇善戰的少年将軍,從繁華的家鄉遠赴邊關,抛下嬌妻父母,和敵軍周旋三日最終身隕命消的故事。
林若雪腦中轟得一聲炸響,此時此地,這戲詞中的一字一句,竟然都和江淮,和自己如今的處境一一應對。
邊關戰況堪憂,皇後身子逐漸凋零,這戲伶如此恰巧,剛好就在此時練曲,又如此恰好地被憂慮侄兒的皇後撞上,是何居心,昭然若揭。
林若雪壓抑住心中翻湧的心緒,上前穩住皇後堪堪欲倒的身子,冷冷望向地上趴伏着的戲伶。
天下哪有如此湊巧的事情?
是有人算準了時日,要害她,害江文鳶,害江淮,害整個江家。
她步步走向前,目光冷凝瞧着那戲伶的頭頂:
“是誰指使與你?”
那戲伶顫抖着擡眼頭,滿臉淚痕交錯:“回林姑娘,無人指使,小女子真是碰巧在此——”
她沒說完,就被林若雪嗤笑一聲打斷:“無人指使,竟連我的姓氏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底下人頓時噤聲。
一片沉默中,林若雪緩緩抽出頭上的步搖:
“告訴我,你背後之人是誰。”
她款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聲音像是結了冰的水:
“或者,我現在就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