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可你也并非刀槍不入

可你也并非刀槍不入

送走侯爺侯夫人後, 小芸便見着林若雪回了自己的屋內。

屋門在她身後閉上,便再沒有敞開,一晌午都沒有動靜。

這些日子,發生了這些事後, 府中下人便遣散了不少, 冥冥的天幕壓在聳立的畫棟雕梁上, 只越發襯得原本氣派威嚴的侯府如今的一片死寂。

幾只麻雀原還站在橫懸的木梁上竊竊私語, 聽見人的腳步一近, 倒很默契地撲棱着翅膀飛遠了。

她奉茶的腳步不覺一頓,苦苦地笑了出來, 原是京都人踏破門檻都難得一進的安平侯府,如今竟連些鳥雀也不願飛進來。

小芸低低地嘆了一聲,從林若雪房門口又折了回來。

屋內是能聞針落的一片沉靜,想着姑娘該是睡着了。

罷了,她想。

讓姑娘多休憩吧,人在夢中, 白日裏的那些愁緒或也就散了。

直到傍晚時分,她被幾聲尖銳的瓷器破裂聲吵醒。

小芸一骨碌爬起來,仔細分辨那破碎聲傳來的方向, 愣了一晌, 面色立即大變,不覺朝着林若雪所在的屋內驚叫了一聲:“姑娘!”

她踢着鞋急急趕到,推門而入的時候,發現林若雪并沒有在床榻上休憩, 窗棂微啓, 她身着一身素衣,只對着面前的一片虛無, 直直地坐在那裏。

林若雪原本只是坐着思量。

她有太多的事要去想,有太多的事要去做了。備棺,下葬,拿着侯爺的手信去登門,要遠赴白帝城,還要随時提防萬氏一族的突然發難。

千頭萬緒,她甚至沒有功夫,去體會心中壓抑着才不去翻湧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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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月光恰是這個時候探進窗棂的 。

照上案前少女越發輕減的身形,讓屋內覆着層霧蒙蒙的光華,非讓她腕上從不離身的瑩白玉镯透着微微的亮,又十分不合時宜地,照亮了書案上靜置的那幅畫——

是那張熟悉的清隽面龐。

整整兩日未眠的困倦又恰在此時襲來,恍然中,林若雪就放下了手中的紙筆,轉而拿過了那張裝裱了的畫像,拿在手中,靜靜端詳。

半晌,她低低地笑了一聲,放縱似的,手指撫上了畫上少年的臉龐。

那分明是一張任誰見了都要驚怔住的臉。

刀裁似的鬓眉下是寒星一般的目,冷白膚色上的五官像是玉石雕砌,一把長槍在手寒光熠熠,是當年京都人人皆知的玉面小霸王。

可如今偏偏,人面不知何處去。

林若雪微微怔忪,可恍然間擡頭,似又瞧見那少年高坐花牆,一只腿在身前支起,另一只閑閑垂下,淡粉色煙霞在他身後宛然作襯。

晚風中他微微側頭,朝她低低一笑:“阿雪,怎麽還不過來?”

她喉間滾動,情不自禁就向他走去,可還沒靠近,那花牆又搖身一變,變成了他們初見時的學堂。

身上的素衣恍然變作了十四歲時最愛的嬌俏的粉,她輕輕走近,看見那玄衣的少年剛輸了鬥蛐蛐兒的游戲,惱羞成怒地将衣袖一甩,撂下狠話憤憤而去。

天地間的光影飛速輪轉飄散,沒等她叫出少年的名字,光影又凝成了繁華喧鬧的街道,明亮的月在天上探出腦袋,月下是上元燈會的人來人往。少年臉上還蓋着新買的小狼崽面具,有快馬奔騰沖撞,他敏捷将她護在身後,毫不猶豫伸出手,咬牙替她擋下迎頭一擊。

她愣愣地走上前,五指探向前:“江淮…….”

可她的聲音像是風筝扯斷的一線,剛出口就又被吞噬,變成靜默,茫茫散入無邊虛空。

林若雪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零碎的紛湧畫面在她周遭旋轉、飛逝、又重新凝起,變成一幅幅曾經和他共歷的場景。

乾歷三年,他為她買下最好的繡鋪,送給她,告訴她“你也很貴重。”

乾歷四年,他為她在宮中生生受下沾了鹽水的二十鞭,額上冷汗淋淋,咬牙說“無妨,我受得住。”

乾歷五年,他将送別時哭得直不起身的自己抱上馬車,俯身在她耳邊:“阿雪,等我。”

她等着他,要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可天地間又轟然震動,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冰雪,銀白戰甲的少年在手執寒槍在馬上高坐,目光頓了一下,輕道:“阿雪?”

可是下一瞬,十二支利箭閃着寒光,直直向清隽的少年射去,一聲聲悶響,刺穿他的皮肉,晃顫他的身形,打落他的長槍,嘶吼着要取走他的性命,拉他進無間地獄。

“江淮——”

江淮!

可他聽不見她的聲音,飄灑的風雪中,他跌落下馬,手中銀槍墜地,天色是晦暗不明。

乾歷六年,林若雪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将她奉作人間摯愛的少年,于風雪交織的蒼茫戰場中,奔赴黃泉。

終于,胸中壓抑許久的痛,找尋到了最脆弱的時機,混着一口灼熱的鮮血,“噗”得一聲噴湧出口,染紅了少女素白的衣衫。

小芸驚慌地跑進來時,那被洶湧痛意碰倒的茶盞的碎屑,變成風裏刺骨的刀,劃破少女的手指,血跡混着她面上縱橫交錯的淚珠,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地。

小芸被眼前的場景驚愣住,撕心裂肺地叫了聲:“姑娘!”

在少女破碎的目光中匆忙上前要扶住她堪堪欲墜的身子,還未觸碰到她衣角,少女的手像是滾海之中突然夠到了一節浮木,顫抖着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掌心——

“小芸——他多疼啊——”

“十二箭——”

“他多疼啊!”

林若雪口旁的血跡順着嘴角流下,碎裂的目光直直望着窗外,被埋在胸中最底部的痛争相叫嚣着一下又一下猛烈拍打着她的身子,讓她胸口止不住地劇烈起伏,顫抖。

黑暗中,少女的嘶喊如徹底劃破裂帛的刃,一下下地撕碎這些天厚重的心防,“江淮,你疼不疼啊——”

少女的指尖顫抖着陷入她的皮肉,小芸心中鈍痛,将她薄薄的身子攬進懷中,在她懷中透出少女嘶啞的低聲嗚咽,“江淮,你別害怕,我這就去接你——”

我去接你回家。

這個月明如水的夜晚,林若雪心中那些被按耐住的痛楚,像藏在山底的洶湧潮水,終于不滿于她刻意的藏匿,大聲示威着要翻騰出谷,刺破她欲蓋彌彰的遮掩,非要給她當頭一棒,鮮血淋漓地付出代價。

為那個自己對自己撒下的謊。

*

白帝城,陰暗潮濕的地牢,有喜腐的爬蟲潛過深朽的舊池,順着人型的木樁,沿刑架一路而上。

纏繞少年脖頸的鎖鏈倏地被人大力揪住,迫使他猛地擡起頭,脖子使勁兒向後仰去才不至于窒息。

他的後腦緊緊貼着刑架的最上端,頸側冷白的皮膚因為用力凸起一條條深青的脈絡。

已經用過了鞭刑,坐在不遠處的徐青冷冷望着他呷了一口手中的茶,向旁邊立着的獄卒使了個眼色。

“別叫他死了。”

那獄卒會意,立即低眉順眼地應下,拿起桌上的碗走到刑架前,一碗冷水狠狠潑向了少年臉面。

冷水順着他烏黑的發噠噠滴落,想起少年挺了這麽久卻還是不哼一聲,不禁心生一絲敬佩:“不愧是漢人的殺神将軍啊,果真硬氣。”

獄卒搖了搖頭,嘆了一聲,轉過身時卻發現如今位高權重的都督徐青臉色莫名冷了,後知後覺自己怕是說錯了話,匆忙尋了個由頭便溜了出去。

昏暗的地牢中只剩下桌前品茶的徐青,還有正中間,被鎖鏈捆在刑架上的少将軍江淮。

徐青望着那陷在陰影中的刑架,冷笑了一聲,站起身提步走去。

他拎着鞭子在刑架前站定,歪着腦袋沉默地望了一會兒。

像欣賞藝術品一般,望着少年素白衣身上綻出的自己親手造成的傷口,正向外汩汩地冒着血珠,這才心情頗好地低笑一聲,擡起一只腿踩在刑架前的臺階上。

“原來江小侯爺的這副身子,也并非是刀槍不入。”

他的聲音在黑暗的牢中顯得尤為森冷,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終于費心捉到了獵物,挂在樹上好好搓磨。

然而這挑釁對江淮并無作用,刑架上的少年垂着濃密的睫翼,自被綁在這裏便一言不發,哪怕帶着鐵刺的鞭子抽在身上也不過是悶哼一聲。

少年向來寡言,即使如今落入敵手也秉持着武将應有的肅冷,輕易不動聲色,更撬不開口。

然而這副冷刻沉默的樣子卻比破口大罵更讓人難受,這滿場的寂靜就像是一根尖利的刺,狠狠紮進徐青原本搖搖欲墜的自尊。

京都習武十幾年,可他那偏心的師傅卻總說他心思不正,從來都提防着他。他費盡心思才将那個天賦異禀的江小侯爺挑于馬下,可不但沒受嘉獎,反而被趕出京城淪為笑柄。

眼前這少年出身高貴容貌俊美,他一出生便什麽都有了,而自己….卻生生被逼到偏遠北境,投奔鞑靼才偷一線生機。

過去所有受下的屈辱從頭翻湧,徐青暗暗咬牙,臉色瞬間又變得森冷難看。

“江淮,曾經公然羞辱于我時你何等威風,想破了腦筋也料不到如今會落在我手裏吧!”

陰森可怖的聲音在空曠的場地回蕩許久,過了好半晌,少年卻連指頭尖兒都沒動彈一下,只垂着頭,覆着眼睛的白布沐在陰影中的暗色裏,像是完全是無視了眼前人的存在。

徐青這回倒不急着生氣,他低頭,陡然看見他身上足足幾百道殷紅的鞭傷和刀傷,心下只覺得暢快。

什麽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戰神将軍,不過是敗于他計謀之下的血肉之軀罷了。

這些年日日折磨自己的被逐出師門的屈辱便漸漸淡了下來,他繞着刑架邊走邊笑道:“江小侯爺目下無人慣了,見不得我們幹這些偷襲的勾當,可如今自身難保了,還要強撐着那點兒可憐的将士風骨麽?”

回答他的還是一片沉默。

徐青像是料到如此一般,望着一言不發的少年嗤笑一聲,鞭子在手中一下一下輕點着。

“江小侯爺骨頭硬,不怕死,我知道。”

怕是對方聽不見似的,他刻意将身子又湊近幾分——

“但如若,我能将林姑娘帶到你面前呢?”

話音落下,在房間內回蕩久遠,直到最後一個字也消散于暗色。

少年蒼白的指節終于微微顫動,在黑暗中攥緊成拳。

身上的鎖鏈漸漸發出刺耳的碰撞聲,強壓着被束縛的人心中翻湧的心緒。

一片寂靜中,少年覆着白布的面色蒼白,終于第一次于陰影中擡起了頭。

“徐青,你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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