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真心相許

真心相許

留在長安過完年,莫雨便真的打算回惡人谷了。

“莫雨,怎麽不打個招呼就自己走了。”穆玄英勒住馬,堪堪停在莫雨的車架邊上,清晨的日頭柔和得像個雞蛋,打勻了一個夜晚的沉悶喑啞。

莫雨看到比青天白雲還笑得爽朗的穆玄英,心裏一亮堂,臉上浮起淺淡溫和的笑意,問他:“這已經是龍門荒漠的邊界了,再往下走是昆侖,你是要去昆侖的浩氣營地麽?”

穆玄英搖搖頭不說話,揚起鞭子朝拉車的馬屁股上就是一記。馬被這麽一催,本還有點瞌睡,頭點着地正慢悠悠晃蕩,猛一被驚醒,立刻撒丫子跑起,穆玄英得意地打了一個呼哨夾緊馬肚跟了上去。莫雨不輕不重瞪了他眼,握緊缰繩控好方向,扭頭一看,自己的随從們全落在了後面,大眼瞪小眼,傻呆呆目送自家少爺跟浩氣盟的臭小子,往大漠歡快地跑去。

“看,這就是我自己先走的理由。你這人,總亂來。”

“哪能呢,我有分寸的,真亂來你忍我?”穆玄英馭馬跑在了莫雨前頭些的位置,一回頭,高翹的馬尾在風裏漾開一個活力的弧,依舊那副蠻不在乎的神态,他朝莫雨微垂了眸,眸色帶一點藍,眼中似有白雲舒展,盤旋映出藍天。

莫雨被戳中心思,遂不再言語,但尋思片刻,眉心不受控制地擰出一個結

縱使莫雨這般冷淡随性的人,都開始替穆玄英着急。他整天混在自己身邊,卻沒見浩氣那邊有什麽關于他的風聲,眼下浩氣惡人雖是暫時放下舊時嫌隙握手言和,但到底沖突了那麽多年,自己轉過身尚能感到如芒在背的逼視,何況穆玄英。

事情傳出去,又難保閑言碎語的中傷,莫雨自己是無所謂,穆玄英對自家名聲的重視,他是有所耳聞的,可穆玄英他現在就跟想不到後果了一樣,不倫不類地混在莫雨随從隊伍中。莫雨幹脆把車夫趕跑自己駕車,擺明就是為了方便跟穆玄英交談。

然而莫雨屢次提出意見和疑問,穆玄英都不應,開口就把話題岔遠,連路上遇到浩氣營地都遠遠避開,每晚上跑過來翻牆,爬進莫雨房間後,還狀似神秘地叫他不要說出去,其實莫雨能往哪說。

一路上莫雨順道處理了些雜務,多耽擱了些時日,于是秋天很快過去。這時節越往北天氣越寒涼,才進長安穆玄英就凍糊塗了,燒得爬不起來,無奈的莫雨只能留他住下,問穆玄英要不要拿件他的衣服去穿,因為他來追莫雨,除去牽了一匹馬,只帶了很少量的行李。而走了這麽一段路,絲毫不見他有要去哪裏的意思。

好像他就只是匆匆忙忙跑出來踩莫雨的足印,好像他的确真心想告訴莫雨,任別人怎麽啰嗦,他從開始就沒打算管。

“莫雨,你那些手下都被我們甩開好遠了,沒問題麽?”“他們跟我久了,我的脾性早摸透,辦事不用我多教,我默許你在這,他們誰敢說不。”莫雨說一半頓了頓,擡眼看向穆玄英,講出的話不知怎地聽起來有些委屈,“何況,他們平日裏本就不跟我多啰嗦的。”

“你很寂寞麽?”穆玄英歪過腦袋看他,逆了一片晨光,光影模糊之間,是一張柔軟深情的臉。

“一直如此。”莫雨聽到冷淡嗓音從自己喉間響起,“這些東西,都是不由我的,沒有你的時候,好像真的沒人主動親近我。你說,是我哪裏不好麽?”

莫雨感覺自己莫名其妙,不知道這是在訴苦,還是在問詢穆玄英對自己的看法,總歸是想表達親近的,可似乎有哪裏不對。

而這坦述心事的話,用這樣冷冽的聲音說出來,聽的人神清氣爽,穆玄英直接聽到了心坎上。他裹緊身上穿着的莫雨的皮襖,只覺得原先藏心裏的冰棱化成一腔暖融融的春水,眼底的溫度幾乎是慢慢燒了起來,想告訴他的話借這個契機打開了閘口,傾瀉而出。

“我還不敢說跟你很熟,事實上,很多相熟的朋友,以為彼此有多了解,其實壓根經不起細想。每個人都孤零零來到這世上,很多人渾渾噩噩活到最後連自己該做什麽都講不清,妄論他人?所見所處,無不零碎片面,哪有什麽全盤知曉。”

“你因為別人不親近你,就認為是你不好,未免太武斷,就好比你一直覺得我喜歡你,必是向你求什麽,至少該懂你什麽,或是你有什麽好處是我的需要。”

“很可惜,我真的沒所謂只看你最好的一面,你的明朗和黑暗,我身上都有。你總是那麽在意我對你的觀感,可我跟你相處的時間這麽短,真不敢說我了解你多深。但我便是因為喜歡你,才想靠近你、認識你,你的強大或軟弱,你的溫柔或冷峻,我都想知道。你知道麽?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即使你一句話不說,我都會覺得幸福。”

聽他長長一段話講完,莫雨這才感覺自己可以好好呼吸,涼風徐徐拂過微燙的臉頰,他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可以鼓起勇氣,說出那句他也願意。

轉眼一行人已走至龍門荒漠的深處。冬天裏的沙漠,正午卻有些炎熱,穆玄英坐在龍門客棧堂外空地上,靠着一棵胡楊木借一點陰涼,剛想把衣襟掀開透透氣,莫雨默不作聲地又幫他掩上了。

穆玄英用眼神詢問莫雨在做什麽,莫雨搖搖頭,下巴揚起朝自己手下那邊點了點。一群五大三粗的壯漢,俱是兇神惡煞地直盯自己,穆玄英被瞧得渾身不自在,拉起莫雨掉頭往屋裏走。

莫雨被他拽得踉跄一步,只來得及給全副戒備的手下打了個手勢,叫他們別多管。

穆玄英拉住莫雨的手,三步并兩步走回兩個人共同的房間,沒了那些迫人的審視視線,這才覺得能好好放松,抱住莫雨半推半拽拉倒在床上。莫雨嫌在外面沾了一頭風沙身上髒得很,剛一沾鋪面就坐起身,還往外挪了挪,只坐在床邊上。

穆玄英微微嘆口氣,他的身影這麽近,卻抱不到。

“你在外面,別那麽随便,跟我走得近,對你并無好處。”莫雨拍開扯住自己衣擺扮可憐的穆玄英,嚴肅地提點道。

“我知道,但我現在就算是來投奔你的,身家性命全交付給你了,你有什麽吩咐盡管差遣,你肯定能多看顧我一點的,是不是?”

莫雨思考了會兒,猶豫開口:“你把什麽身家性命給我了?”

穆玄英一拍腦門,骨碌爬起身,伸手往莫雨衣兜裏掏了掏,找出了一個軟綢布包好的紫玉小藥瓶:“你不是藏得挺嚴實的麽,吓得我還當你随手丢掉了呢。”

莫雨接過藥瓶子,驚奇道:“這個算什麽身家性命?”但穆玄英前幾天忽然病發,臉色青白眉頭緊皺,痛得聲音都打顫的情形清晰地浮現于眼前,不由更小心地包好那個藥瓶貼身放好。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穆玄英胎裏帶來的心疾是多麽的可怕,前一秒還有說有笑的人,後一秒便面如死灰,虛弱得都沒法自己咽下藥丸,還是莫雨一時急了用口幫他渡氣灌進的。

當時莫雨把穆玄英抱在懷裏,越摟越緊。他疼得冷汗淋漓,偏掙紮着不肯昏過去,嘴裏渾說些“第一次看你為我擔心我怎麽舍得昏過去”的胡話。

藥力遲遲不發揮效用,莫雨的手就沒離開過穆玄英的心口,掌下的溫度依然溫暖,皮肉下的那顆心髒,卻跳動的疏忽不定。快的時候讓莫雨以為它要崩裂,慢的時候又讓莫雨以為它要停止,橫豎都是不好的聯想。

直到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是如何舍不得穆玄英。

好在虛驚一場,恢複過來後的穆玄英一臉鄭重地将那個藥瓶交給莫雨保管,以免發作時他自己沒法吃藥。

“這個病……從小就是這樣?你不是說不到歲數不會有事麽?”思及此,莫雨的臉色慘白了幾分,莫非他其實已經提前發作,現在會這樣纏着自己,是因為他舍不得看不到自己最後一面?

“你別擔心,我這病真要發作了,反倒是沒痛沒覺的。這種定期性的心絞痛,是并發症,小時候差不多一年痛上一次,長大以後,縮為兩三月痛上一次,痛的時候服下這藥,一瓶見底時我的心疾就會痊愈。因此這是非常重要的藥,你一定要收好,它真的是我身家性命啊。”穆玄英靠在莫雨身上,半是撒嬌半是認真地要求他,若要叫旁人看去,怕是分不清他們中誰才是那個生病的人。

“怎會有如此磨人怪異的先天疾病?”

“哈,其實你換個角度來想嘛,人世間的事多少不是如此呢,越是還覺得有希望,越是存有留戀,便愈加不想放手,愈加要掙紮下去,哪怕痛苦,哪怕孤寂,只要還能看到一點可能,就不會放棄。會這樣疼,恰好是我還不願意死去,在拼命反抗病魔的表現吧?因為知道它存在着,自然會痛。萬一哪天我麻木了沒感覺了,那只能說明我已經想放棄了。”

穆玄英伸手攬過莫雨的肩頭,頭埋在他頸窩,收緊了環抱。莫雨一動不動任他抱住,好半晌才點點頭:“我知道了,會替你保管好的,只是聽你這意思,你難道……要跟我住一起很久麽?”

“你不願意?”

“不,只是覺得有點奇怪,你到底在想什麽?”

他正過身,執起莫雨一雙手,眼裏映出莫雨的樣子,鄭重其事地開口:“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希望在我痛苦的時候,伸手可以觸碰到你,你願意陪在我身邊麽?”

莫雨微微皺眉,他還是不擅于應付這些直率的表白,無法直截了當說出穆玄英想聽的答案,卻沒法否認自己心裏,所有那些因他而起的漣漪。

其實自從穆玄英不知何故頻繁出現在莫雨身邊開始,莫雨的确是一點點變得柔和可親,不再躲避他的親近,也漸漸學會坦率地表達關心和擔憂,到現在時不時出面維護他,很顯然已将穆玄英劃入自己人的範疇。

他沒什麽情愛的經驗,不曉得這就叫一眼萬年。

痛的确是一種神奇的東西,模糊的事物會被疼痛描畫清晰,原本遲鈍的情感亦會在感受到痛的一剎,拼命強調它的存在感。如果一個人會因為他人的不安定而感到痛苦,再怎麽不願承認,愛的感覺都會變的鮮明而尖銳。

可他這樣的人,永遠是越喜歡越膽怯,生怕逾越理性的不顧後果,會讓自己沉沒,窒息在飄渺不定的愛之下。明明自己閉上眼睛看到的都是那個人的笑靥,卻只知道一味後退逃避。之前種種有意疏遠穆玄英的表現,恰是因為太喜歡,進而太害怕幻滅。

與他交往,不交付真心反而是最輕松的,可不交付真心的,不會得到莫雨半點關注,于是這是一個怪圈,用心不一定有回報,不用心一定沒有回報。

不能再清楚莫雨這個性的穆玄英并不期待聽到滿意的回應,抽出一只手撫上他緊咬的嘴唇,笑出聲來:“咬這麽緊做什麽,我又不逼你。放心,我心裏有數,我不是聖人,不至于演一場獨角戲就滿足,看不到希望還要追下去。你是喜歡我的,我能感覺到,才會這樣一直愛你。”

他傾過身,親了親莫雨的臉,笑道:“因為你的态度讓我安心,我才能确信,不管我錯失了什麽,都是為了遇見你,放棄帶來的痛苦,都能夠用以後你給我的幸福洗刷掉。”

莫雨心想,既然決定接納了他,不該連句贊揚都不敢正面對他講。于是他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咬字明确音量足夠,說:“你也是,你很不錯,我真的……喜歡你。”

莫雨還來不及平複難得直言一次的悸動,肩上突然受力身子轉了個角度,人已經被壓在床上,穆玄英的臉突兀地放大在眼前,鼻尖相抵氣息相纏。

“這樣啊,可就算你是錯的人,我也喜歡你。”

他唇邊隐含的笑意幹淨無暇,繞進了莫雨的眸子裏,綿密如蛛絲織網。随後他垂低頭,毫無征兆地吻住莫雨的嘴唇,溫柔地吮吸舔舐,倏忽一下,纖細火焰在心的邊緣點燃。

接吻擁抱都是人與生俱來求愛的本能,真心喜歡便真心需要。莫雨知道穆玄英說的都是對的,因為他對這突如其來的吻,感覺是那樣的理所應當又那樣迫不及待。

可他又怎能想到,那些看似平坦的表白之前,這個人是如何的糾結,跟傻子一樣,先在腦中一遍遍預設,然後私下無人時,一遍遍演練起想好的臺詞。

他總歸只能想到穆玄英願意讓他想到的部分。

漫長生澀的吻結束了,穆玄英伏在莫雨肩頭,暗自想,這個人是他的心之所向,他走了那麽多路,幾乎不能相信自己堅持了那麽久的時光,要知道堅持是那樣折磨人的事情,它好像一個人行走在無邊無際的荒漠裏,唯一的幹糧僅僅是最初盈滿內心的心動。他不光要試圖走出這個荒漠,還要保持住所有的情感永遠一如初生般簇新。

一顆種子從萌發到抽芽拔條,再到花滿枝頭,用的是它的一生,而到達死亡,只消一斧頭砍下去就能了結。

對一個人堅定,從來都是如此艱難的事情。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把我整個人都交給你了,你一定會珍惜我的,對麽?”

回應他的,是莫雨緊緊的擁抱。

像這樣,不管堅持的路多麽辛苦,都已經是求仁得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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