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告別的決心

告別的決心

往昔的時光從這裏開始斬為兩段,一段是相互慰藉取暖的溫馨,另一段迅速凍結成霜,它們彼此交錯,化成了兩個沉甸甸的鎖,有些事自此不會有結果。如果一開始知道他們兩個人不會有好結局,當初的自己會不會還有自信去強求?

像這樣觸摸到了期許中的終點,又失去,大概是最痛苦的。得不到的永遠都是幻化的美好,甚至連痛都不真實。但是,曾經擁有而後卻失去……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是穆玄英無論如何也不想再重新回憶的,盡管它如此短暫,像極速奔走的流光,更像莫雨那柄刀劃過眼前的森然冷光。

這一個多月裏,他一昧奔走逃避躲藏,起初的氣極平複後,不是沒想過重新找到莫雨好好解釋。然而一次傷害能造成的最壞後果莫過于此,愛過後痛過後,再也沒有那樣的勇氣,去相信一切傷痛錯失遺憾都敵不過我願意。

他已不願意再為他無所顧忌。過去的事情就算有一天會過去,但那和他沒有關系了,極速敗壞的身體時時撞響警鐘,穆玄英感覺得出,若以前他說自己天生命短還有半分博取莫雨同情的意思,那麽現在,都是真的了。

“玄英,我……我愛你,我想辦法治好你,努力活下來,讓我補償你好麽?”

莫雨的話語如同魔咒,纏繞進短暫破碎的夢境裏,沉痛如魇。

就算現在再來挽回又何用,左不過講出了那句你騙我。辛苦搭建起來的感情之所以崩塌,并不是累了倦了厭了随手推倒了它,那樣的話至少還是因為太愛才會失望。

它的根基已碎無可碎,所以也再無愛可愛。

他并不知道,初始的心動憐憫會成長為如此豐盛的愛意,同樣不知道,即使那樣的愛,依然有一天會結束。世事不過如此,他的時間即将停止在自己最痛苦的時刻,而對于莫雨,他的時間還會繼續。自己氣急敗壞下的詛咒僅僅是一句笑語,他怎忍心讓那些刻骨銘心的時光,變成難以回顧的不堪?莫雨現在說的這些追悔莫及的話,仿佛玩笑一般,否定了他曾付出的一切,他寧願莫雨把他全都忘記,也不想淪為他人的夢魇。

他真的不想再拿過去的美好折磨現在的自己,既然當初可以愛到不管不顧,現在就能走得幹幹脆脆,你愛我也好,傷害我也好,都無所謂了。

這些日子來,惡人谷衆人皆覺得日子不順。他們在長安已盤桓許久,每一日不停奔波求醫,各種珍貴藥材煮成的藥渣子都摞滿了牆角,各家醫館藥房也快要把這些人認熟,整個營地終日缭繞着熏蒸的藥味,或許有附庸風雅之人認為藥香濃郁悠長,但對這些糙漢而言,可說苦不堪言。

辛勞或是氣味難耐都是小事,最苦人的是少爺的态度。莫雨終日冰着一張臉,能說一個字就堅決不講兩個字,看任何人都是苦大仇深的目光,随時擺出一副你們給我等着秋後算賬的臉色。大家惶惶不可終日,既不能不為莫雨跑腿,又必須頂着莫雨無形的威壓。于是這些曾想着穆玄英幹脆死掉算了的惡人,現在反而開始希望他能好轉,那全副心思都挂在穆玄英身上的莫雨或許會放過衆人。

這可真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肖天歌自那日與莫雨起了沖突後,斷然不肯來為穆玄英診治了,還撂下話來,別說她學而不精無能為力,這世上還能完全救他的,除非扁鵲再世華佗複生。

被吩咐去請肖天歌的随從戰戰兢兢,尚未複述完那段話,怒不可遏的莫雨已握住一個白瓷藥碗狠狠砸了過去,陡然迸發的強烈殺意驚駭得那随從動彈不得,兩腿直打顫,卻實在身體太好,軟不下來。

眼見随從就要頭破血流腦漿迸裂,憑空一道破空氣勁攔截住藥碗,與灌注在藥碗裏的內力碰撞,脆弱的瓷碗“砰“一聲四分五裂化為齑粉。

“是我要死了,你氣什麽氣。氣就罷了,随便拿手下做出氣筒,就是你的作風?為上者必當體恤下屬,沒人教過你?”

比雪還寒三分的話音冷冰冰從屋外飄過來,莫雨跟差點駭破膽的随從都下意識往屋外看。果然,這個時候還敢觸莫雨逆鱗的,也只有穆玄英了。

今年春天分外寒冷,接連不斷的凄風苦雨,把院中的迎春花都給澆敗了。穆玄英站在門口,只披了件襖,長發披散面如缟素,剛才他催使內力擊碎那個茶碗,一時激蕩反噬,牽動未愈的內傷,血脈翻騰如翻江倒海,穆玄英忍了半天,勉強咽下了湧到喉頭腥甜作嘔的血。都到了這步境地,他不想再在莫雨面前顯露出自己的傷痛和弱勢。

托莫雨用心照顧的福,他外傷已經好了個差不多,能夠下床行走。然而這內傷,跟已發作的三陽絕脈頑疾,症結複雜交錯,再高明的醫師都表示束手無策。

他剛幾句話說的又硬又刺,莫雨臉色忽紅忽白,愣在那不知道如何應對。直到一陣陰寒的穿堂風瑟瑟吹過,他才悟過來,慌忙把衣着單薄的穆玄英拉進屋內。莫雨一扭頭,看到那鬧心的随從還杵在原地,咬牙蹦出一個滾字,随從幾乎是顫抖着立刻往後退去逃走。

穆玄英的手像塊凍壞了的枯木,抓在手裏又冷又紮手。莫雨讓他坐下,自己蹲在他腳邊,把他的手捂在自己懷裏,穆玄英瞧了他一眼,只是一眼,就偏過頭去,不再看他。

“你……”莫雨張了張口,想好的勸慰穆玄英照顧好自己別再這麽胡來的話,硬生生被截在喉口。

他确實沒資格為他的身體生氣,沒資格責怪任何人,像這樣随意發洩自己的怒氣和恐慌,的确是逃避自己錯責的掩蓋。

“對不起。”莫雨喃喃道。

“對不起什麽。”穆玄英搖了搖頭。

“我……我會治好你的。”

“你聽到了,治不好的。”

“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穆玄英好笑似的嘆了口氣,“多少我以為不可能的事情,都變成可能了。”

說完,那絲嘲諷笑意退去,他神情冷淡,定定看了莫雨好一會兒:“你還是不明白,你不覺得這些事很眼熟麽?”

“上次我發病的時候,你問我會不會好,我說萬一治不好呢,你怎麽回我的?你說沒那個可能,一定會治好的,你不能讓我有事,我就問,萬一,只是萬一,萬一我治不好,你待如何,你還記得你的回答麽?我先說,當時聽了你的回答,我很開心,就算是眼下想起來,也覺得很開心。”

他扭過頭,望向牆角,淡漠地複述起曾讓他心如擂鼓的情話:“你說你會為我努力到最後一刻,也請我為你努力到最後一刻,假如真的沒有轉機,你必然會陪在我身旁,相養以生相守以死,絕不允許我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他抽回還未捂得溫熱的手,拿起一旁的茶壺為自己倒了杯茶,垂眸執杯,看上去很鎮定,杯子挪到唇邊時,卻不穩得灑了兩滴:“這些養傷日子我仔細想想,發現你還是說過不少好聽話的,真是謝謝你,給過我好的回憶。因此你沒必要說什麽對不起。”

然後仰頭将那一杯冷茶一飲而盡,冰涼的水流泡開一腔哀傷,滲入肺腑。

莫雨咬了咬唇,只覺得他的人生是一個又一個玩笑,不該懂的太早明白,該懂的又屢屢失之交臂。穆玄英的話說的平靜無波,聽的人是心裏酸澀難當,他自己反而沒什麽表情。

“我能走動了,該送我回浩氣盟了吧。”穆玄英靜靜放下茶杯,看向窗外飄雨的天空,發出最後通牒。

天上的雨夾雜着呼嘯的風,寂寞地掠過內心的荒原。

一個人大部份的痛苦,都是不肯主動離場的結果,并沒有命中注定的不幸,只有死不放手的執着。

他已經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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