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重回浩氣盟

重回浩氣盟

春天落下了帷幕,叱咤雷鳴帶來了今夏第一場雨。

一葉扁舟順江漂流而下,天上飄着雨,細密的雨絲如線一樣連接天際與江流,水面上有無數漣漪一圈一圈蔓延。莫雨坐在船頭撐一把傘,四散的雨珠有些許飄到傘下,沾濕鬓角的發,黏糊糊地貼在頰邊。

兩岸山川掩在迷蒙水色霧氣裏,隐隐可以看出綠得滴油的底色,一切都以一副生機勃勃的勁頭往前邁進。沿岸清風撲面而來,莫雨的臉上不自覺地顯現出懷念的神情。

“你在笑什麽?”身後突兀地傳來聲音,莫雨一驚,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笑了起來,尴尬地抹了一把臉,希望能把不合時宜的笑意抹掉。穆玄英不知道是何時走出的船艙,站在他身後顯然已好一會兒。莫雨回頭望去,看到他穿一身青色衣裳,神情寡淡,輕風夾雨吹過,輕易糊了他的邊際。

他蒼白消瘦得那麽厲害,哪有當年背一柄重劍,從崖底爬上來還生龍活虎的精氣神。這個念頭剛轉過腦海,莫雨感到惱人的心緒一層一層緩緩壓上來,像砥了巨石,流動艱澀,又不能停下,明明心慌意亂,但還是要直面現實,做出鎮定從容的僞裝。

穆玄英走到莫雨身邊,跟他一起并排坐下,莫雨傾過傘,整個蓋在了他頭頂,自己大半個身子反而都露在雨裏。

他垂眸想了一下,唇動了動:“你一定是在笑我幾年前走前面那索道滑下來的事,對不對?”

莫雨握傘的手有一瞬間的顫抖,他強作平靜,怕被穆玄英聽出嗓音的壓抑,只抿唇“嗯”了一聲。

“真是的,都好些年了,你還沒笑夠啊。”穆玄英擡手随意整理着散亂的頭發,忽的頓住手,勾起嘴角,笑道:“倒不怪你,如今想來,我自己也要被我的蠢笑死。”

莫雨不答話,只目不轉睛看他一切動作,黯然發現,他頭發少了許多,已不能像以前那樣紮成一個利落精神的高馬尾,發尾也多了很多枯白。

雖然越靠近浩氣盟,他氣色越好,也無人告訴過他穆玄英的病到底重到什麽程度,但親眼見到的虛弱衰頹,引起的千百種猜測,無一條是好的。

他頓時一陣緊張,抓過穆玄英的手,問:“你身體到底怎麽樣?你想回浩氣盟,真的只是因為想回家吧?”

穆玄英感到肩上猛地一沉,突然就不能承受很多東西似的,仿若臨死前的寒意由脊背尾端漸次生長,心疼到抽搐,只不知是真有那麽疼,還是心理作用。最終,他只苦澀地笑笑,輕輕說:“沒什麽,跟你沒關系。”

“……要是時間停在那一刻就好了。”不會被你喜歡,也不會喜歡上你,更不會愚蠢地用傷害來表達愛。

“是啊,那樣就好了。”然而每一分秒都有可能是人生的轉折,你已經出現在了我的生命裏,沒有早一步也沒遲一步。

“玄英,其實我很早就愛上你了,但我一直……自己都不能确認。”不知道想表達什麽,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說出這樣矯情的話,或許只是不想被迫接受必須分離的冷清。

“很早?大概什麽時候。”

“就在那裏遇見你的時候吧。”莫雨手指了指遠處的倌塘驿站。

“你說的太晚了,我已經不想确認這一點。”

到了最後的最後,還是讓回憶遠走吧。

小船眨眼間已抵達了碼頭,順這條盤山棧道走到盡頭,就能抵達浩氣盟的入口,這條船終歸不能再繼續航行,去到這段感情開始的地方,但也不一定就停在了這段感情結束的地方。

穆玄英施施然站起身,随意走出了莫雨伸手可觸及的範圍。剛走了幾步,想起什麽似的,回身沖莫雨一抱拳:“謝莫少谷主一路相送,你這最後一次的順水人情,恕玄英再難有所回贈。”

然後他擡頭看了一眼天色,烏雲滾滾見不到日頭,約莫是下午光景,與當年相遇的景色似乎半點不差,遂笑言:“不過我想用不着還了。”

莫雨聞言未作回答,只深深将他望進眼眸深處,眸光裏閃爍着意思不明的晦暗色彩。

他第一次的順水人情,穆玄英回報給他自幼時初見開始的私心眷想。

他第二次的順水人情,穆玄英回報給他自成年再逢開始的傾心愛慕。

結果世事冷酷,原來期待誰,誰就會離自己越遠;執着誰,誰就會傷自己最深。

雖然這段故事就這樣走到了尾聲,然而這世上并沒有一個人是屬于另一個人的,所以,并不存在失去。

臨走時莫雨把他那把傘硬塞給了穆玄英,白綢緞傘面繪兩朵墨梅,素淡雅靜,水珠沿傘面滾落,墨梅顏色不減反倒更濕潤鮮妍。

這把傘穆玄英很眼熟,第一次見面莫雨就撐這一把傘,站在懸崖邊上,目光悠遠,神情寂寥,沒什麽表情的臉看到自己的狼狽樣忽然揚出一抹笑,偏在自己立正站好看向他的時候,硬生生收住笑擺出一張冷臉,表情嚴肅得讓人啼笑皆非。

他的眼睛很漂亮,看人時喜歡專注地盯人眼睛,哪怕是陌生人。或許對他而言,這世上任何一個與他擦肩而過的過客,都有可能一轉臉變成敵人,所以他總這般戒備每一個目所能及的人。

那樣專注看人時黑得發亮的眼睛,即使偶爾也會蕩漾得溫軟,卻始終消不了眼底那股冷意。吻上他的唇的時候,他總先大大睜着雙眼,一副不可置信分明想沉醉又有些害怕抗拒的樣子,穆玄英喜歡他這個模樣,神色緊繃卻故作從容,明擺是為他心旌神搖立場不定,然而始終學不會什麽叫放松,讓人心疼得緊。

這時候他總會放開他一會兒,手指無意有意撫上他的眼,叫他安心閉上,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他就乖乖閉上,什麽都不看,穆玄英親親他的眼角,有時亦會品嘗到一絲鹹澀的水澤。

他想,那可能只是因為情動而不由自主流出的眼淚,但為什麽這般苦?

南屏山那次相遇真是一場意外,但發生得又如此順理成章——他一直想再見到莫雨。

很早時候,穆玄英就私底下找了些法子去打聽莫雨的過去,怎樣生來不幸病痛纏身以至于被迫幼年離家,怎樣被養大,怎樣學會殺人,怎樣踩着刀鋒活到現在。那些只言片語的往事封在歲月的浮塵裏,他拿一把名為好奇的雞毛撣子一一掃淨,最後不可避免地心疼起來。

甚至于他想,他們經歷似乎很相近,要是從小時候開始兩個人就在一起,那該多好,一起路過悲歡,相互慰藉着長大。

他一邊編織兩個人一起長大的幻夢來安慰自己,一邊又暗暗期盼,給他一個機會再見到莫雨吧,他有好多話想告訴他,亦能聽他所有深埋心底的話,這世道或許太殘酷,但好在我們沒必要非一個人走下去,獨自穿越這無窮無盡的悲涼晝夜。

似乎便因為如此,上蒼看他太誠心,竟真給他這麽一個機會,在一個最合适的地點,最合适的時間,讓他遇到了最合适的人。

當時,穆玄英聽到眼前淡漠青年親口坦白自己是莫雨的時候,異常的狂喜攥住了他自己,然後他就愛上了他。

這不是簡單的一句“一見鐘情”就能概括的戀情,全是因他憐憫了他太久,再看一眼,就全變成了喜歡。

對于注定愛上的人,本來一眼已嫌長,何況他哪裏是就看了他一眼,他心疼他心疼了那麽多年。

他千方百計想追趕上莫雨,每天掏空心思想該怎麽告訴莫雨,他為莫雨留了個位置,那個位置,兩個人太多,三個人擁擠,他只想要莫雨一個人。莫雨這個人,脆弱又堅強,敏感又莽撞,既想有個人真心待他好,又懷疑他并不會有這樣的好運。

穆玄英打心底想好好珍惜莫雨,就算他一輩子都固執己見非要紮根在陰影裏,沒關系,他把光明帶給他。

可是似乎只為了在最好的年華裏遇見莫雨,就已花光了他所有的運氣。

再溫暖的陪伴,一回頭就消散。

看看,誰在分別時會送人一把傘?

傘即散。原來一開始,我們就注定離散。

穆玄英先撐傘走了一段路,直走到浩氣長存碑面前,停住腳,仰頭看那飛揚灑脫的“浩氣長存”四個字,又一筆一畫在心裏寫了遍,難免有一些難過,因不知道如今的自己,還當不當得起這四個字。

聽說惡人谷的三生路上也有一塊碑,寫着“一入此谷,永不受苦”,他以前就想,有朝一日要是真能走到莫雨身邊,一定要他陪自己去看看那塊碑,然後在碑前問他:“你在惡人谷待了那麽多年,真覺得這是個好所在麽?”

莫雨一定會搖搖頭,說苦或不苦不過看這人所求是多是少,與身在何方無關,但要非講個說法,只能說除了這,他還有何處可歸。

到那時,穆玄英就會将所有心思坦白,擁住他,告訴他:“我愛你,我想成為你的依靠。你願不願意跟我走,去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我所求不多,只想和你白頭偕老,我所有也不多,但全部都可以給你。”

他一個人悄悄排演了好久,打定主意後滿心滿意追随莫雨而去,一派天真以為最後他真能有機會說出這番許諾,并成功帶莫雨離開惡人谷,去找一處世外桃源,兩個人一起生活下去,彼此取暖相互療傷。

但他終究從沒踏入過惡人谷。

穆玄英最後看一眼浩氣長存碑,扭頭繼續往前走。他想莫雨必然還留在那個碼頭邊,靜靜立于雨中,看穆玄英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雨幕裏,抱一點渺茫的希望,如過去的自己一般,期盼穆玄英能回頭對他說一聲“再見”。

只為說過“再見”的人常常在下一個天亮就能相見,不說“再見”,似乎就會是“再也不見”。

他們兩個人,一個留在後頭,一個走在前頭,腳下延伸的路仿佛無解難言的命運。不管何時,他們都是這個姿勢。

因過而錯,因錯而過。

盤旋而上的青磚山道,長而斑駁,磚縫裏長滿碧色苔藓。穆玄英慢慢走着,山道頂端便能看到通往浩氣盟的白玉石階。憶起當日他怎樣義無反顧又帶一點決然的離開,說着癡人妄想不被看好的山盟海誓,以為他的得失苦痛都将得到回報,以為年少輕狂的熱烈可以撼動冰冷的人情世故。

但他最後,還是回到了這裏,拯救他包容他培養他,他曾深愛過,又因他自己的愚蠢執念,對他失望透頂的地方。

他沒有資格同情莫雨,因為他也是,除了這裏,再無所依。

他也不能允許莫雨同情自己,即使他曾抛棄了生命裏的唯一,去請求莫雨給他一個唯一。

穆玄英不可避免想起幼時那場滅門慘禍,細節早已模糊不清,只記得那一刻撕扯靈魂一樣的驚恐哀恸。鮮血淋漓的飛來橫禍,對一個幼童來說,是過于沉重的現實,他下意識地選擇了淡忘,就當他陷入一場噩夢。

他刻意模糊那些真實過往的存在,封鎖神思,像個游魂活在這世上,漸漸地,本是鮮明如泣的記憶,被他鎖在記憶之匣,沉到汪洋一般的心湖裏,連同自己姓甚名誰一并丢棄。自兵變之日往後的記憶同樣含混不清,天地萬物,皆籠在若隐若現的血霧裏,往昔抑或今時,那時候的穆玄英毫無概念,長大之後再回憶起初到浩氣盟的那幾年,直懷疑是什麽人偷走了他那一段時光。

待得惶惑神思乍醒,游離魂魄回籠,他已把莫雨的影子帶進心坎裏。

在這浩氣長存碑邊上小河旁,他第一次見到莫雨。

彼時的莫雨,短發微亂,略顯瘦弱,滿身是血,神色慌張,不知從何處蹿出來,猛地一拍自己肩膀,扣下了個可怖的血手印,話說的又快又急促。他一慌,當即想跑,莫雨牢牢握住他肩膀就是不放開。那會兒迷路在敵人地盤的莫雨正心煩意亂,好不容易看到個大概沒威脅的小孩能問問路,穆玄英卻又是要跑又是發愣,急得他幹脆沖穆玄英吼了起來。

穆玄英是真被吓壞了。撲面而來濃厚的血腥味打通了被刻意淡忘的滅門之夜,當日所有哭不出的懼怕疼痛一瞬間被翻倒出來,自閉的孩子終于在那一刻能夠正确地釋放自己的情緒。他一把拍開莫雨的手,自顧自彎下身哭得傷心。

莫雨只當是自己把人吓到了,當年他也只是個半大孩子,縱使臨陣對敵能毫不留情地掏心剖肺,卻拿孩子的哭泣無可奈何。莫雨慌忙去河邊鞠了捧水洗幹淨手上臉上的血,擠出一個很勉強的笑,蹲到哭泣的穆玄英面前,輕輕捏捏他肉呼呼的臉哄道:“你看,沒有血了,不要怕,我不會打你的,我就是問問路。”

“毛毛,閉上眼睛就沒有血了,不要怕。”母親留在這世上最後一句話突兀地回蕩在耳邊,不知不覺就代入到了這個少年身上,雖然眼前的少年滿身血污,即使放輕了力道也把他的臉捏得青青紫紫,怎麽也不能與母親的溫柔無害相提并論。

但他就是這樣,把他記在了心裏。

笨拙的讨好,笨拙的迷路,笨拙的笑容。

莫雨是個很溫柔的人,他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縱使種種際遇已證明莫雨對他的溫柔,是浮冰上的篝火,擁有它或許能取暖,火焰的高溫卻能燒融栖身的浮冰,令他沉于深海,萬劫不複。

可要是只遠遠看,那火種必将會熄滅,他也會被寂寞的陰寒封于黎明前的黑夜裏,他不得不去追尋,跟自己賭一場。單向的情感終歸會悄然閉幕,愛一個人或許開始時可以與對方無關,但他想繼續下去,自然希望它能與他愛上的人有關。

他愛他,想要自己的愛情與他有關,這樣的心思,真的很難理解麽?

洪荒之遠,四海之大,竟當真沒有第二個可稱作家的地方。

這世上只會有一個愛莫雨的穆玄英,不管穆玄英好不好,他也是這世上唯一會那樣愛他的人。要是莫雨把他給的所有愛意都弄丢了,穆玄英是沒有辦法再給第二次的。

此番相離,後會無期。

短短山路幾步間便到了盡頭,白玉石階現在眼前。拾階而上,穆玄英站在浩氣盟正門之前,第一次也最後一次回望了來時的路,沉默半晌,揚手一丢,撐了一路的那柄傘傾斜着,随風跌入山谷,落入流水,飄向再也尋不回的地方,在再也尋不回的地方,為再也尋不回的心意遮風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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