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番外二·2
番外二·2
回惡人谷後莫雨大病了一場,病中的他時常出現幻覺,總看到穆玄英站在床頭,問你好不好,哪裏不舒服,有沒有在等他,壓抑着款款情深,語氣飽含無奈,撫摸過莫雨臉頰的手像冰一樣冷。
他就對着空氣說,我不好,哪裏都不舒服,想等你但不知道怎麽等你。
穆玄英有點苦惱地笑笑,說,我就知道你會這個樣子。
莫雨向幻覺裏的他伸出手,他覺得自己似乎真的碰到了,因為那片空氣很冷,像屬于死亡的冷。他躺在床上,無力地搖頭,争辯道,你說過不會重新開始,可你怎麽又來見我了。
他咽了一口氣,不知說何是好的樣子,微低了頭,臉上閃過一絲戲谑,表情似笑非笑,對莫雨說,說莫雨還真是病糊塗了,沒有說過結束,要怎麽重新開始。
莫雨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要不是沒力氣,他會立刻從床上蹦起來抓住穆玄英的幻影。穆玄英按住莫雨肩膀,叫他好好躺回去,情緒波動太大對他不好。複又添了句解釋,他們的關系從未結束過,他選擇結束的,是對莫雨的全心愛意。
不同于記憶裏的溫暖觸感,戀人的體溫冰得他渾身發寒,莫雨瑟縮着避開穆玄英的觸摸,暖濕的淚滑過臉頰,穿透了穆玄英的手。自穆玄英重病以來,錯怪摯愛的痛苦、重歸一人的空虛,和被摯愛拒絕的郁悶,這些早埋藏在心底的感受再度鮮活了起來,讓他悲傷不已。
他聽到穆玄英的嘆息,那嘆息裏只有兩個字,是莫雨的名字。
緊接着,穆玄英開口說道,別真的記我一輩子啊莫雨,被你惦記一生,會讓我真的恨你的。穆玄英靠近了些,整個人俯低抱住莫雨,青白冰冷的臉貼着莫雨的,像雪山上的冰。不管莫雨怎麽努力回抱他,試圖捂熱他,眼前的穆玄英也只會保持那樣的冷。
莫雨想,穆玄英之所以會這麽冷,是因為他已經把他生命裏全部的溫暖,都留給了自己。
穆玄英在莫雨耳邊,催眠般重複着,忘了他吧,好好過下去,沒有了那麽愛他的穆玄英,不代表不會再有愛他的人。
可他拼命搖頭,也不明白是在否定穆玄英說的哪句話。他克服了對寒冷的畏懼,緊緊摟住穆玄英的脖子,嗓音嘶啞,強調道,就算還是會有愛他的人,可自己沒可能再像愛穆玄英那樣愛別人。
穆玄英側首親了親他的頭發,笑道,莫雨你可真敢說。他只求過,莫雨是他這生愛過的唯一,但沒向莫雨求過,變成莫雨的唯一啊。
“承諾還是別的什麽,我都不要了。我現在希望的,是你沒有我,也不會怎樣。”
“因為我的時間已經結束了,你還要繼續。”
“我這生就那麽短,愛你的時間快占了一半,真是想恨你都覺得有點舍不得為了愛你花去的時間。”
穆玄英苦澀地笑笑,最後抱怨了句:“有點過分不是嗎?我不願變成你的陰影。你再這樣惦着我,難道是希望下輩子再遇到我嗎?”
說完這句話,他蒼白的面容就在莫雨眼前消失了。
莫雨眨眨眼,讓聚在眼眶裏的淚水流下,沖穆玄英消失的方向說道:“沒那回事,不論今生還是來世,你怎麽會是我的陰影?”
第二天,莫雨這場生了半個月的病便好了。同時秋天宣告結束,他生命裏最長的一次寒冬就此開始。
惡人谷的天空終年灰藍,與漫無邊際的荒草枯樹十分相稱。病好後的莫雨跟小時候一樣,總喜歡呆呆坐在房頂,眼前是望了一年又一年的窮山惡水。
小時候他曾與谷主住在一個屋裏,那裏位于惡人谷的高處,坐在那間房頂上,伸手就像是能觸到月亮,腳下則是整個惡人谷的全景。
而等他大了,就被趕到小少林來住。小少林植滿了青蒼竹林,算是荒敗山野裏最濃的一抹綠,把莫雨打發到這也是為着他修身養性的考慮。
通向谷主住處的盤旋棧道又窄又長,還忽起忽落交叉分錯,莫雨頭兩年來惡人谷時沒少在棧道上繞昏,那會兒他心性不穩,一急一瘋,不曉得有多少節棧道就那樣被他拍散。
棧道被毀,平白給谷裏添了一大筆開銷不談,總有無辜路人被波及,再加上那些後來被挪用來修理棧道的費用,全是從谷裏人的夥食開銷裏省下的。一時谷裏哀鴻遍野,衆人受着傷餓着肚子,直把莫雨當災星,見面躲他,背地咒他。
眼見夥食費都不夠克扣的了,王遺風這才匆匆把莫雨栓到身邊,每天飯後拉起莫雨,假借散步的名義,把惡人谷的每一條道都走上一遭,總算讓莫雨熟悉了路徑。
“你這孩子,怎麽就記不住路?”當時莫雨還小,王遺風轉起雪鳳冰王笛随便一敲,正好敲在他腦門上。
莫雨悶悶地捂住額頭,解釋說:“見到師父以前,我就沒邁出過家裏那道院門。”
王遺風心裏一動,收回笛子,伸手替莫雨揉了揉被敲得紅腫的地方。
“那就別老一個人出去亂轉了,沒事爬房頂上望望風吧。”
“房頂上有什麽好看的呢?”
“看路。”
年年複歲歲,路是不會變的,至于莫雨到底能不能憑自己一個人,在惡人谷裏上上下下跑一圈還分得清東南西北,沒人敢讓他試,莫雨也不會那樣做。心情煩悶就爬房頂一個人枯坐着的習慣,倒是保留了下來。
從浩氣盟回來後更是如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晚上坐房裏,白天坐房頂。
初來小少林時,他還感慨過這裏比起別處,稱得上是生機勃勃,可自打見識過浩氣盟的青山碧水,他什麽風景都看不進眼裏了。
穆玄英出殡的那天,風和日麗,天空碧藍如海,陽光仿佛躍動的水波。莫雨長那麽大,就沒見過那麽美又那麽柔和的藍天與日光。
相遇時的那場雨,到了說再見的這天,不得不停了。
他回憶起去年秋冬逗留在長安與龍門的那段日子,正是情濃正酣的好時候。一抓着空,兩人就會随便躲個沒人地方,胡天胡地一通。本來他們并不懂那些,可就是一時一刻都不要分開,如今回想,莫雨才明白那就叫如膠似漆。
那時候,偶爾背着衆人目光偷親一口,都能帶來極大的滿足。
最初莫雨還自持着比穆玄英虛長兩歲,當自己是在放縱他。穆玄英看他那個樣子,從不戳穿他,光是笑,把莫雨摟個滿懷,輕啄一下他耳垂,故意放軟了音調,一聲聲喊着小雨哥哥。喊得莫雨只能一把拉開穆玄英,親自堵住他那張嘴。
但他卻一點也沒在意過親密間隙,穆玄英偶爾表露出的心神不寧。
在長安一耽擱,就耽擱到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那天後半夜,莫雨跟穆玄英偷溜了出來。雪已經停了,滿街被厚實積雪覆蓋。要是這時去推開那一扇扇緊鎖的門,大概俱是一派阖家團圓的景象,店鋪什麽的全關了門,偌大街道,竟除了他們兩個,再無其他。
穆玄英拉着莫雨的手,故意不走道路正中積雪薄弱比較好走的地方,非要踩路旁深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一不留神踩到了雪下薄冰,腳底打滑,拽住莫雨一起滾到了雪地裏。
白花花的雪團滾了二人一身,莫雨趴在穆玄英身上,撐起上身撣了撣頭發。綴在發裏的雪撲朔撲朔往下掉,有些鑽到了穆玄英的領口裏,凍得他一抖,擡腳把莫雨踢到了一邊。
莫雨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幹脆抓起一團雪,拉起穆玄英的衣領往裏塞。穆玄英趕緊一個肘擊撞開莫雨,可是還是被莫雨放進了大半團雪到衣服裏。他爬起身,狀似氣鼓鼓地往來時相反的路走。莫雨追了上去想拉住穆玄英,結果他一掉頭就往莫雨臉上拍了一個雪球。
雪球松松軟軟的,拍在臉上并不疼,因而莫雨沒惱,反問穆玄英:“還生氣嗎?”
“你說呢?”穆玄英臉凍得紅撲撲的,拾起莫雨同樣凍的冰涼的手,聚在唇邊,一口一口哈着氣,“要是真出了事,我頂多只會氣自己,不會怪你。”
莫雨不好意思地笑了,另一手幫穆玄英撣淨身上的雪,關心道:“玄英,等到過年都不回去沒關系嗎?”
“沒關系啊,跟你一起過一樣的。不是說好了嗎,我們兩個人……”他擡起頭,握緊莫雨的手貼到自己心口,上身傾前吻住了莫雨,眼睛仍睜着,目光暖得能融盡整條街的積雪。
比你更适合與我共度一生的人,不會遇見了啊。
穆玄英沒說出的話,全寫在了他的眼睛裏。
而那雙眼睛,再也看不到了。
倘若能一直停留在這個時間裏,一直被你需要,我就不需要明天。與你一起的瞬間,原來每一個都想銘刻在心裏。現在再去回望被你愛着的時光,居然變得有些微的恐懼。
因為不能再繼續回憶下去,回憶太多,幸福的味道會淡去。
除了你,還有誰會那麽愚蠢,竟然妄想和我度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