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泠雅苑開盤的時候先後分了四期,也是四季,每一季推算的入住時間都是那一期住宅區行道樹的花季。
花開滿園,四季飄香,也算是樓盤當初的招牌之一。
Amber幫方洛昀找房子正好是夏末,适合住秋園。
現在他們走在大片大片的桂花下,像一朵朵金燦燦的雲。
九月花期已至,晚風将濃郁的馨香捎向每個角落。
可心裏依然是苦的。
小女孩們嫌大人走得太慢,手牽手蹦蹦跳跳,時不時拾起掉落的花瓣,很寶貝地收集在小瓶子裏。
孩子這樣無憂無慮,跟在後面的大人卻各懷心事。
賀重聞始終落後一點點,從這個角度能很看見方洛昀的後頸,随着走路動作輕輕擺動的手臂,以及正裝下面若隐若現的腰線。
從前他見方機長,大多時候穿着岱航的制服。
工作服再怎麽千篇一律,穿在方洛昀身上就是有不一樣的好看。
讓人看了就……想要狠狠撕碎。
以前——那些他們還能與彼此并肩的以前,他看得見的,都是可以肆意擁抱和親吻的。
都是屬于他的。
然而現在五年的時光橫亘在他們中間,還有方洛昀的妻子、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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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是無法翻越的高山。
那座高山名為,他早就不屬于他了。
這個認知叫賀重聞的喉嚨泛起苦,再開口都變得艱難:“……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現在很想抽煙,但兩個孩子在,不能用這種方式壓下焦躁。
“上周。”方洛昀的回答很簡單,看起來并不想同他多費口舌。
賀重聞從方洛昀的聲音裏讀出疲倦,不知是工作,還是因為見到自己。
他不再自讨沒趣,方洛昀更不會主動開口,于是剩下的路程兩人一直沉默,空餘小孩子們的笑鬧聲。
有一朵桂花飄飄蕩蕩落在方洛昀的發梢,小小一瓣嫩黃,看得賀重聞心癢癢的,出于強迫症或者別的什麽原因想要幫他撣掉。
但他也明白自己現在是沒立場做這樣的親密動作,于是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方茗祉身邊,彎腰同她耳語。
方洛昀看見賀重聞跟女兒講話,心裏咯噔一下。
他不覺得賀重聞會可笑到跟小孩子瞎說什麽,但賀少從小到大随心所欲慣了,誰又能拿得準呢。
方洛昀蹙眉,剛打算過去看看,就見方茗祉一臉恍然大悟,轉頭向自己跑過來。
方洛昀張開雙臂接她,這些天相處下來,小姑娘對他逐漸從陌生變得親近,居然也願意主動抱抱。
他把撲過來的小家夥抱起來,聲音裏是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不安:“……怎麽突然過來?”
方茗祉擡起手,從他發間摘出來一朵小花,高興地晃了晃:“Daddy,盛開!”
這是今天Miss an讀的一首小詩,告訴孩子們“盛開”就是更厲害的“開花”的說法。
方茗祉認真聽講,活學活用。
別說方茗祉在國外待了三年,就算是國內長大的孩子,這個年紀也不一定能分辨書面語和日常口語。
小孩子講話不在乎語法,天真無邪。
方洛昀看着她的笑容,心跟着軟幾分:“嗯,盛開。”
方茗祉嗅了嗅,又拿給他聞:“Daddy,好香。”
蒙納地爾是不長桂花樹的,這種從小到大學校秋季運動都要寫進宣傳詞裏的植物,對她來說新奇得很。
方洛昀同樣很久沒有聞過這樣沁人心脾的甜,連眼神都跟着松軟一些。
賀重聞遠遠看着這父女倆,既覺得畫面美好,想到那是方洛昀和別人的孩子,又好像吞了整顆的青檸,酸得胃都揪了起來。
大概是最近應酬頻繁,酒喝太多了吧。
既然住在同一棟,也沒必要刻意到分兩次乘電梯。
為了避免尴尬,兩人帶着各自的小女孩朝着不同的方向。
可廂壁是鏡面,哪怕是磨砂的,也依舊能看到對方。
方洛昀不想看見賀重聞,幹脆視線盯在捧着裝了桂花小瓶子的女兒身上。
但他感覺得到有誰的目光一直看着自己,甚至有微微灼燙的錯覺。
幸好泠雅苑的電梯做得寬敞,不至于讓他們有處在過于狹小密閉空間的尴尬。
即便如此,另一個人的呼吸,氣息,熱度,還是那樣鮮明。
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
方家先到,電梯門打開。
唐糖糖用力揮手:“Freya妹妹明天見!到時候我帶你去看那個小松鼠!”
方茗祉也彎起眼睛笑:“好呀。糖糖姐姐拜拜!”
臨走前,小孩子們又懂事地同大人道別。
唯獨成年人相互沒有講再見。
賀重聞深深地看了眼方洛昀,後者甚至不願同他對視。
他們無須再見。
賀重聞目送方茗祉小小的背影,想起唐吝琛的胡言亂語。
小姑娘笑起來那模樣……怎麽還真的跟自己有點兒像。
蠻怪的。
電梯門閉合。
*
方洛昀洗完澡出來,發現方洛昀還沒去睡覺,低頭拿着什麽東西。
“Daddy。”她喊他,跳下沙發。
方洛昀等她過來,見小孩兒從口袋裏拿出一塊表,煞有介事:“你的,丢掉啦。Daddy粗心。”
她踮着腳想要放到爸爸的手腕上,表情還有點兒疑惑,低頭瞅瞅自己的衣服:“Freya的衣服,掉色?”
方洛昀一愣。
他有一塊每天佩戴的表,方茗祉認識那個。
可是小孩子拿的不是他的,盡管長得很像。
他的那塊是玫瑰金的,表盤是深色的蒼穹與銀河,與這塊可以算作同款不同色。很多牌子都會有這樣的設計,提供更多選擇,也可以當做對表。
這樣的差別在大人眼裏很顯著,可小孩卻會覺得,是不是被“染色”了——明明長得是一樣的呀!
方洛昀看着熟悉的樣子,喉嚨發緊。
這一塊是誰的,他不知道。
但誰有一塊這樣的,他忘不掉。
方茗祉撿了這塊表并不是偷東西的壞行為,存粹以為是爸爸的表,還細心地記得帶回家;這也沒什麽可教育的,跟她說清楚就行。
無論如何,小孩子手裏多出來一塊七位數的表是件大事。
他問方茗祉這塊表是在哪裏看到的。
小姑娘認真地想,告訴他是放學後自由活動的時間,在操場上撿的。
她才三歲,三歲的孩子思考回路都是直線,看見熟悉的東西不會想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有沒有可能不是爸爸的,只會想要帶回家還給daddy。
既然是自由活動時間,那範圍就太大了,是誰丢的都可能。
他想來想去還是給Miss an打了個電話,盡管時間已經不早了。
方洛昀告訴莫老師表的事情,還詳細說了品牌和型號,方便她再詢問其他人。
女孩子聽了吓了一跳,盡管她對手表并不熟悉,可百達翡麗四個字就代表她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工資,這可是把她開了都負不起的責任。
她挂了電話,趕緊在小班群問另外三位老師。
最後是Simon想起來的:「是不是糖糖那個叔叔的?我記得他跟我掰手腕的時候有解下來表。但我也不認得牌子。」
動辄百萬的奢侈品,普通年輕教師哪有機會了解。
莫老師拍了拍腦袋,對,就是賀先生的。
那時候Simon誇了句表好看,她就多留意了一眼,記得表盤上面有一顆小月牙。
她對着百達翡麗官網的展示圖,基本可以确認就是同款。
沒過多久,方洛昀就收到了an的消息。
「是賀先生的,就是今晚送Freya回家的那位同學家長。」她的消息輸入又暫停,暫停又輸入,看起來很糾結,「您看您是直接聯系他還是……?」
方洛昀可以理解她的顧慮,一個月掙着四位數、最多五位數的工資的女孩子,要從她手裏過一塊七位數的表,實在心有戚戚。
盡管得知這真是賀重聞的那塊,心裏堵得慌,方洛昀還是體諒道地回複:「我自己跟他聯系吧,謝謝。」
放下手機,他看向桌面上并排在一起的兩塊表。
除了顏色幾乎完全一樣,就是兩人的表帶早就不是當初那款了。
人都是要變的,何況配飾呢。
賀總身家九位數,本不該缺這一塊已經過時多年的舊表。
為什麽,直到現在還戴在手上?
方洛昀沒法去想。
他自己呢。
當初分手,賀重聞送他的、他們一起買的所有東西,通通扔了,沒有點猶豫。
唯獨剩下這塊表。
的确昂貴漂亮得非同一般,可這并非他留下它的理由。
他只是……不想忘。
因為動了感情而栽在某個人手裏這種事,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第二遍了。
他每天戴着它,像一個記號,一個傷疤。
叫他吸取教訓,再也不重蹈覆轍。
方洛昀做足心理準備,閉上眼又睜開,手指摩挲着尋找表盤上的刻字——這是在問詢Miss Moragan之前,他不敢确認的印記。
玫瑰金的那塊是一行俗套的字,Love, Wendell H.
鉑金的那個,只有簡單的字母“F”。
這個字母并不是廠家制作的,而是方洛昀自己拿小刀刻的——可以說動動手指,就把這塊百達翡麗的身價剜掉幾個零。
表盤是金屬的,畢竟不好操作,手寫體的F尾巴歪歪扭扭,拖得格外長。
但賀重聞不在乎,還挺高興。
那是他們最嚴重的一次吵架後和好的禮物,賀重聞拿出去顯擺給唐吝琛他們看,說是全球限量手工雕刻而成,獨一無二;朋友們看他像看傻子。
方洛昀摸到了那個幾乎折成Z字的痕跡,指尖一顫。
二十五歲時執起的小刀,仿佛割在了七年後的夜晚,在他的手上。
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