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換身體
換身體
旭日當空,送走穆燦兒,顧鳶埋頭踩着腳底不大的影子,
那是一團圓圓小小的黑影,随着身形往前移動,她似乎來了三歲時的興致,非要踩住自己的影子才作罷。
不知躲了多久,腳前被無形的更大陰影籠罩,顧鳶來不及停步,額頭硬生生撞了上去,倒是沒有什麽痛感,就這樣跌到了慕容焱的懷抱裏,
這下是躲不了了。
“在自己府邸走路,都能撞到假山上。”慕容焱沉悶的嗓音透過胸腔震動而來。
顧鳶這才越過慕容焱的肩頸,看見他背後的假山,
她與假山,兩步之遙。
“我沒注意到。”顧鳶讪讪地笑着,這就要再躲,反被慕容焱使勁圈在懷裏。
嗓音不冷不溫道,“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
顧鳶黑眸晃動,似是忽起的風卷起冰雪迷了眼,嗜血的寒意伴随着淺淺的憂郁在眼底一閃而過,慕容焱确信自己沒有看錯。
從大食回來後,她的目光就變了,不再是仗劍走天涯、肆意騁草原的那抹耀眼的紅,而變成了如今這般清冷淡漠的霜雪,只能存留于蒼茫大地間,相擁進懷哪怕一絲一毫,都會消融殆盡,
是他花費一生都無法再擁有的清麗。
“我從來沒打算瞞過你,只是一些事,不想你知道。”顧鳶的嗓音很輕,跟着頭頂的梅花枝丫在風中微微顫動。
慕容焱咽下口中的逼問,淡淡應了一聲。
顧鳶僵着身子,最怕聽見那句:你應該告訴我,讓我自己判斷應不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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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等了半刻,慕容焱沒再繼續問。
顧鳶擡眸看他,那雙冷漠而萬年平靜的眸底,毫不掩飾壓抑與痛楚,憂心地看着她。
顧鳶心軟了。
她知道他的試探與從不強逼。
這個度讓她安心和舒服,可她不想因為這個第二次傷害了他。
她輕輕嘆了口氣,“我說。”
大婚之日,我與慕容霄互換了身體,之後經過再三調查,發現與星隕有關,但是換回來的身體不知道,直到遇見了穆燦兒,她胸前那塊石頭是星隕石,可以試試能不能将我倆身體換回來。
“就這些?”慕容焱平靜地聽完,只敲定了對她身份的猜測,可還是有些事情無法理解。
不然呢!
顧鳶眼睫微微一顫,薄唇咬出紅印,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還有件事,但我不希望你知道。能不能再給我些時間,等機會成熟了,我再告訴你?”
她要先找到解除血花印的法子。
重生忘掉記憶,可能是對獻祭靈魂者最後的慈悲,讓他這一世無知無覺地活着,晚一刻承受那些苦難也是好的。
可顧鳶轉眼又意識到,在無窮無盡的苦難裏,回憶生前的這一點點甜,是不是更殘忍。
慕容焱一刻不移地看着顧鳶眼底的變化,從堅定的柔光,一寸寸變成肝腸寸斷的煎熬,他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什麽?亦或是想到了什麽!
大婚他離開時,分明是另一番光景。
婚後她便在這副身體裏,暗衛禀告裏,并未有任何不妥。
到底因為什麽呢?
*
李忠來到念園時,見到的是太子妃難以自抑的激動與興致,雖然他沒見過,可這模樣,像極了私下裏聽他們說的久居深宮的女子,望眼欲穿等着官家臨幸的樣子。
“是不是太子要過來?”太子妃幾乎是脫口而出。
李忠這廂還沒站定,趕忙行禮回道,“這幾日又降溫,殿下身體抱恙,正在春晖殿修養。特命小人過來告知太子妃殿下,您的心意殿下知曉了,殿下吃穿用度一應俱全,太子妃殿下只管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她人呢?她怎麽沒來?”慕容霄上身前傾,雙手緊緊抓着錦被,那股莫能言明的酸澀,一點點湧上心頭。
李忠知道再講下去也是講不通的,太子殿下不願見太子妃,可太子妃根本不理會,最近不知怎的,挑着太子殿下貫口的辣菜、炙肉,還做了好些個厚實的衣服,一天天得往春晖殿裏送,吃得還好說,殿下不吃賞給了他們,衣服已經堆成了山……
似是再待下去有什麽豺狼虎豹,李忠眼珠子提溜一轉,立馬敷衍着往外走,“殿下的事,奴才不知,殿下讓奴才帶的話,奴才帶到了,先行退下。”
他竄得比猴子還快,可還是晚了一步,聽見背後有人喚他,腳下一頓,雪雁追了上來,“你跑那麽急幹嘛!我是老虎嘛!”
一聽是雪雁,冷汗變成了熱汗,他含笑擦了擦,“不是不是,雪雁姐姐可是天上的仙女。對了,雪雁姐姐,你上次讓我帶的雪肌膏,我讓人買了來,給你。”
雪雁拿過雪肌膏,自是歡喜得緊,打開蓋子聞了聞,清香四溢。她捏着手裏小小的一罐雪肌膏,嘴角一抿。嗔道,“還是你好,那個陳漢,讓他給我帶了好幾次,一次都沒帶來。”
聞言,李忠神色暗了一暗,臉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可仍喜盈盈問道,“姐姐叫住我又有何事?”
“沒什麽事。”雪雁有些厭煩道,“太子妃殿下讓我追出來問你,太子殿下有沒有穿她送去的衣服,吃她送去的飯食。”
李忠語噎在那,想吃了口悶蒼蠅。
雪雁瞬時明了,“你方才那麽急着走,是怕太子妃殿下問這話你沒法回答吧!”
“姐姐,被你發現了。”李忠撓着頭,尴尬地幹笑着。
等雪雁回到念園,只見慕容霄憑窗而坐,雖說立了春,可仍未回暖,冷得厲害,她竟還開着窗。雪雁連忙關了,攙着他塞回被褥裏,
“殿下,您可要保重身體。”這可是我家姑娘的身體啊!
慕容霄倒是不在意這些,擡起瑩瑩淚眼,“雪雁,你老實跟我說,你家主子是不是不要我了?她為什麽這麽厭棄我?她是不是看着父皇母後都不要我了,也不要我了。”
“殿下,您想多了,我家姑娘不會不要您的。這不是也沒跟你說和離,肯定是要繼續跟您過下去的。”雪雁邊說邊低頭掖着被角,極力克制着厭煩的情緒,這話,她一天會被問了不下十遍。
可這次的回答,似乎正戳了慕容霄的心口窩,“可她,曾經說過想與我和離。”話音未落,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往下流。
雪雁早已看得無動于衷,她恨不得找個麻布,把這兩個水源不斷的泉眼堵起來,再哭下去,她真怕自己姑娘的眼睛被哭瞎了。
“雪雁,你說你家姑娘會不會真的想同我和離。”
“不會的。”雪雁實在忍不住,語氣裏溢滿了濃濃的鄙夷,“您不要哭了,我姑娘從來沒哭過,她最讨厭見人哭了,我家姑娘不來看您,可能就是怕見到您哭。”
慕容霄拿着錦帕使勁擦着眼淚,奈何眼淚像是開了閘的洪水,怎樣都擦不玩,他一臉無辜地望着雪雁,
“雪雁,不是我想哭,我長大後也沒哭過。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你家主子不要我了,我就好難過,好想哭。”
一個大男人,說自己長大後沒哭過!真是好意思說。可雪雁也沒生過孩子,她哪裏知道女子生産後易悲易哭到底是怎樣的。
一個帕子打濕了,又換了一個,還是她哄他:“我去請主子過來。”才止住了他的哭聲。
*
星隕那夜,平靜得一絲風都沒有。
穆燦兒按約定由慕容焱接着一起到了東宮,顧鳶在春晖殿準備妥當,與他們一道往念園走去。
雪雁先前真的跑到顧鳶這裏躲了會清閑,帶回去了幾日後顧鳶回到念園看他的訊息,前提是慕容霄不能再哭了。
果真,慕容霄心裏再酸澀,也沒敢再哭過。
捱到這日,慕容霄天還未亮便起了床,昨晚兩個世子哭鬧得厲害,奶娘和雪雁躺下才眯了一會,便被慕容霄晃了起來,燭光閃爍昏暗,雪雁看到床前的黑影,駭了一跳,困意全無,
“誰!”再晚看清一息,慕容霄脖頸下必出一道血痕。
“殿下,您又想幹什麽?”雪雁實在無心侍候他,重又趴回床上,
慕容霄就這樣靜靜坐在她床邊,纖手在發絲上打轉,“雪雁,你說,今日你主子過來,我穿哪件衣裳好呢?我想了一夜,竟然想不起來你主子喜歡什麽樣的顏色和花色,你快給我出出主意。”
想起慕容霄先前與主子仇深似海的架勢,真不知道生個孩子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竟能讓一個人的性子都變了。
“紅色,紅色。我家主子,最愛穿那件紅色騎馬裝。”她随口說道,自己早又去見莊周了。
可她沒睡一盞茶功夫,又被晃醒了,這次,念園上下的婆子、宮女全被他叫了起來,“都打起精神來,今日太子殿下過來,小廚房把早膳準備着。一定要配上兩道時興的辣菜。一葷一素。還有你們幾個,趕緊給我梳洗打扮,雪雁,你來為我上妝,一定要太子喜歡的!你明白嘛!”
“知道知道。”雪雁想,簡直太好了,姑娘以前的發髻,簡單的她閉着眼都能梳得起來,還不到半柱香,發髻、妝容一應俱全,慕容霄看着銅鏡裏的模樣,
挽了個不能稱之為發髻的髻子,除了朱唇一點,似是粉黛全無,
“就這樣?”慕容霄怎麽看都覺得過于素淡,怎麽說呢!完全不像要迎接東宮太子的架勢。
不夠重視。
可雪雁反駁,“我主子就喜歡這樣的,不信你等着看我主子反應。”說罷,她又睡了個回籠覺。
慕容霄又端詳了一會,越端詳越覺得顧鳶這副皮囊清麗脫俗。本就膚白的皮膚如凝脂般,眼睫濃密,鼻梁高挺,有身子時,吃多了些,圓潤中雙頰透着紅潤,憑添了些妩媚。
是留在人心底抹不去的美。
等她再次起床,殿內靜悄悄的,雪雁以為主子來了,可她走到明間只見到慕容霄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飯桌旁,他雙手撐在下颌,眼巴巴望着面前的菜色,眼裏分明有水珠閃爍,他使勁抽搭着,愣是沒讓淚珠掉下來一滴,
主子面龐本就嬌小,以前野慣了,這樣恬靜下來,倒如出水芙蓉般靈秀,
可惜,雪雁一想到如今在姑娘身體裏的是一個大男人,渾身的汗毛都難受地豎了起來,
“殿下,怎麽不用飯?”雪雁走過去時,注意到飯桌上東西都未動。
慕容霄眉心擰成麻花,用雪雁再熟悉不過的腔調問她,“雪雁,她是不是不想見我,她怎麽還沒來?”
雪雁看了時辰,才卯時六刻,這也太早了吧。
“我再去看看。”雪雁只想躲耳根清淨,跑到春晖殿時,正巧趕上早飯,顧鳶舀着白粥看了眼她,
“坐下一起吃。”就像在北境那般。
雪雁倒也不客套,坐下抓起一塊熱糕往嘴裏塞,李忠見慣了般,順便給她布了個菜,陳漢可從未見過這等規矩,湊在她身邊拽她的衣領示意她起來,雪雁不願,打掉他的手,還瞪了他眼,
“我們一直是這麽吃飯的。”還示威似的沖他咬了大口熱糕,吃得歡實。
穆燦兒也樂呵極了,“是了是了,在我們那,也沒那麽多規矩的,這樣挺好。人多一起吃熱鬧。”
吃完飯玩了約麽一個時辰,雪雁才想起來,“我忘了,太子妃殿下還等我請您去呢,他肯定還坐在那,久坐傷身,我得回去了。”
顧鳶聞言,只可惜道,“中午有肚包肉,還有馬奶酒,你是沒口福了。”
雪雁懊悔得直跺腳,“真不公平,我還要回去聽他的絮叨,煩死了,等過了今晚,非得給我補回來!”
陳漢想笑她句癡心妄想,沒等說出口,雪雁已經跑遠了,只得換了句,“跑得還挺快。”
“她是怕多留一刻就不想走了。”顧鳶視線越過手裏捏的書,嘆道。
雪雁回到念園時,慕容霄仍是出門的架勢,見她回來,喜上眉梢,快步迎了上來,“殿下來了?”
可雪雁身後,除了幾絲殘雪,什麽也沒有。
“殿下呢?”真真是六月的天,晴轉陰轉雷雨只用了兩息。
雪雁強按不住鄙夷,“殿下在見大臣。本來想來的,看樣子來了緊急公務,雖然官家對他失望,可還沒有撤回閱劄子的差,今日忙完,怕是得日落了。”
“日落。”慕容霄呢喃着,“日落也好。”總歸是能來的。
在雪雁百般催促下,慕容霄終于卸了妝,重又躺回被窩裏。
這一等,忐忐忑忑一日,晚飯照樣備了,照樣是精心梳洗一番等在那。
雪雁早早出門相迎,不到半個時辰,顧鳶一行拐過月洞門徐徐走來。
“主子。”她上前行禮,一聲主子叫得倒也沒錯。
陳漢跟在慕容焱身後探出頭來看,竟是第一次見她如此模樣,輕盈盈如早春的蝴蝶。
顧鳶彎起眼睫,笑如花瓣在月光下灑落。
沒消幾語,幾日進了殿門。今日的太子妃格外不同,去了濃妝豔抹的端莊與貴氣,那不着粉黛的臉上,多了幾分天然去雕飾的純粹,一襲紅衣勁裝将身段修飾的格外矯捷,
慕容焱眉心微動,仿佛看到了初見時的模樣。
只是眉宇間,添了七分柔弱與哀怨,倒不似顧鳶清澈靈動。
只這一點,竟是天壤之別。
整個人的氣運神态全無。
慕容霄真真盼到了顧鳶,頗有種盼星星盼月亮的漫長與磋磨,可看到的這一刻,內心似是被什麽急速地填滿,
“你來了?”輕輕一喚,萬古柔腸。
可顧鳶沒時間跟她敘舊,無情無愫地看她,薄唇輕啓,
“今晚有星隕,我過來換回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