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義薄雲天的浪六的确是感動了東湖區檢察院、教育局的一些領導,甚至是提前介入案子的區法院院長也深受感動。專案組成立一周不到就解散了,的确也沒有什麽好查的,在浪六任光明中學校長這一年半時間,經他手的錢比“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的女子還要幹淨。

而且,他還給光明中學帶來可以光耀千古的榮譽,光明中學數代校長為之奮鬥終生卻不可得的“江南示範校”在他任職期間如信手拈來、閑庭信步般得到,這也難怪會有群衆說他只是運氣好罷了,若不是歷任校長為光明中學打下的良好基礎,再加上花槿相助,他浪六有那個本事?“前人載樹,後人乘涼”群衆如是說。但在奧林匹克競賽上取得的可以彪炳史冊的成績毫無疑問浪六是有功勞的,但功勞是否只歸功于他一人呢?肯定不是,若沒有奧林匹克特訓班老師日日夜夜不辭辛勞地挑燈夜戰,他浪六能行嗎?

無疑,群衆是睿智的。既然浪六當校長期間是無懈可擊的,那麽就追究他的歷史,一個人歷史總不至于會白璧無瑕吧,這一招,可以說是屢試不爽的,也無比英明。

浪六的歷史自然是一個機會主義者行進在泥濘道路上所作的那些諱莫如深的奸邪幽癖,不要尊嚴的曲意逢迎,毫無節操的始亂終棄。他的學歷顯然不符合錄用條件,光明中學只招錄全國前三十名的大學畢業生,江南師範高等專科學校顯然是進不了全國前三十的,那麽,他是如何進來的,這就繞不開那位已經落馬教育局副局長,浪六得魚忘筌、忘恩負義的卑鄙行徑也就昭然若揭了。

群衆在挖掘浪六歷史的道路上碩果累累,并形成書面舉報材料向市檢察院、市人大、市教育局反映。但這些檢舉信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

群衆後來才知道,檢察院方面抓錯了人,本來是抓劉教授的,但專家組一個成員當年追求高教授女兒快要到有情人終成眷屬時,高教授沒有同意,女兒也就此作罷了,現在好不容易逮到機會,自然而然便把劉教授換成了高教授。好在無論是劉教授還是高教授,所犯的錯誤也差不多,這也難怪檢察院沒有分清。

如謙謙君子,文質彬彬的高教授何曾見過檢察院的那些手段,第一回合沒有撐住,便一命嗚呼了。檢察院本來想制作《不予起訴決定書》,卻在審查中發現抓錯了人,現在,檢察院騎虎難下,既不敢說抓錯了人,也不敢結案。

拿到一大筆國家賠償的高教授的兒子選擇了沉默,但他決定要辦一次盛大的追思會,把那些在高教授死後隐身匿形的弟子們都請來,讓他們在高教授的靈前忏悔。他特地給浪六打了個電話,說了高教授追思會的事情,浪六沉吟半天,“恩師能夠平反,也是很好,也不枉恩師的一世清白,恩師的追思會我就不參加了,恩師的那麽多高足我也高攀不起,對恩師的思念,我會放在心裏。”

戛然而止,檢察院和教育局對浪六的審查。但提請浪六擔任東湖區教育局局長的議案就此擱置下來,市委組織部的審核意見是:雖有着不斐的業績,但畢竟太過年青,還需歷練。

才上雲端,又落人間。在浪六人生的低谷,他迎來了浪迎春。

牙牙學語的浪迎春當時并沒有名字,在福利院她的編號是“19”,19號到我們家的時候,長得白白胖胖,陽光健康,無憂無慮。那天,浪六到東湖散心,看到了黃色的迎春花正在開放,回家便看到這個小孩兒,便給她取名“浪迎春”。

依照浪六的計劃,浪迎春只是浪六康複計劃中的一枚棋子,待浪六恢複了生育能力,浪迎春從哪裏來,就回到哪裏去。

為了實現生育能力,每期的《Nature》、《Science》、《柳葉刀》雜志浪六都要翻看,他相信,随着細胞分子學的發展,一定會治好他的病,他也會有自己的孩子。

等到浪迎春上幼兒園大班時,浪六堅信的細胞分子學的突破還沒有到來,他有些絕望了。外面的風言風雨也不時傳來,說浪迎春并不是他的孩子,因為長得一點也不像。至此,事業上的裹足不前,流言蜚語的摧折讓這個本就不那麽牢靠的家庭風雨飄搖,醫學的進步遲遲未來,成了壓在浪六心上的三座大山。

“故事很長,不是麽?”明濤微笑着看着我和大牙,他安危閑适的微笑映在初冬淡薄泛白的陽光下如同是中國水墨山水畫中渲染的技法,“餓了吧,我叫大師傅炒幾個菜,我們喝一杯,這酒也是昭關最有名的大師釀制的。”

用饑腸辘辘來形容也很恰當,川菜大師傅的手藝的确不錯,用辣椒等簡單的食材便把你的味覺從人間帶到雲端,在雲端循環往複地跳躍,每一次跳躍都是味蕾在人間的新體驗。

千言萬語,我想問明濤,但我還是緘默不語,有些話,別人不說,也不必問。我默默地喝着酒,大牙吃菜倒是勤快,也不言不語,也許沉默總歸是好的。

明濤端着酒杯,四顧茫然,卻無人來應承,只得自斟自飲。三人竟一時無語。窗外,在初冬風中輕搖的墨綠色的橘子樹上竟然挂滿了微青泛紅的橘子,經霜的橘子能夠鎖住糖分,讓糖分不再分解,這樣的橘子才是甜的。這是媽媽教我的,自她去後,我對植物的認知一直停留在那一刻。

傍晚時,冷空氣南下,從高空中落到江州城,遇到了盤桓在江州城來自南太平洋的暖濕氣流,一時間,落葉飄零,細雨霏霏。

于輕寒中,我又夢到了明澄。在夢中,我和明澄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警官學院的後山。

後山是一座小山,山腳下是一片梨樹,陽春三月時,陽光是橙黃色,在晴朗的天空中離析出一串串迷人的光暈。梨花便是在這樣的橙日光下開出一片片雲霞,坐在樹下,仰望頭頂處的片片雲霞,日光将這雲霞照得幾近透明,恍惚間,已是不知春夏,也不辨身在何方。

最妙的地方,莫過于春風過處,梨花紛紛揚揚,打着轉兒向下墜,比幾乎要粘滞在風中的楊花要快,比初夏夜的雨落要慢。梨花也是有香氣的,這樣的香氣不好比拟,有着青萍風中植物青色漿果發澀的味道,也有着從蜜蜂尾巴上掉落的野薔薇花粉的味道。

總之,躺在三月的梨樹下,聞着梨花那帶着野性的香氣,游走在夢的邊境線,也是一種極美的體驗,尤其,明澄就坐在旁邊,那些粉白的花瓣在她的眼前、在她的眉間滑落,仿佛記事本裏那些想記住、怕忘記、舍不得的往事在時間的流逝中一個個成了昨天發黃的書簽。

四月,寫滿了橘子花的花語——美滿。

在這場愛情中,明澄如一枚核外電子一樣游離于原子核的引力之外,我已經感覺到了她的心若飛絮,她的若即若離,她的欲言又止,她的去意彷徨,但我又能有什麽辦法呢?只要她一日不離開,我便會以為那日她還是愛我的,盡管這樣的愛帶着些勉強和不情願。

今晚,四月的星光璀璨,橘子花幽渺清雅又帶着果糖的鮮甜的香氣拂我面、萦我身、入我懷,我決定要走向橘子花花語的反面——終止與明澄的愛情,因為我自始至終也未能找到她愛過我的證據。

送她的蝴蝶結,她從未戴過,那映着星星花語的蝴蝶結,別在她黑亮長發的耳鬓間,四月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煥然如敦煌莫高窟裏那些衣袂飄飄的仙子,光影在蝴蝶結和她的脖頸處移動,那該是多麽美的場景啊。送她的那條圍巾,她也沒有戴過,圍巾上映着北宋趙昌畫的杏花缤紛,自送她圍巾後,我一直盼着下雪,但那個冬天,江南一場雪也沒有。

“明澄。”我叫住正朝山上走去的明澄,那微微的顫音出賣了我的無所畏懼,那故作輕松、假裝堅強的表情一定滑稽可笑,我一會擡頭看星星在淺薄的雲層中隐耀,一會兒側耳傾聽那并不存在的風吟,那在草叢中低唱的蟋蟀也曾用音樂撫慰過我的靈魂,那經冬的蚊子在四月天也曾給過我孤獨的背影,我在馥郁的橘子花香中迷失了方向,我不知所措,我只想離開這四月夜,直接來到梅雨季。

但是不行,我是男人,我不想背負始亂終棄的惡名,我要傳播有始有終的善行。

“明澄。”我并不看她,眼睛瞥向不遠處山坡上那一點夜光,“其實,你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只是林晴從中撮合……”我回首看她,她低頭不語,“想必你也知道,林晴的撮合并不想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而是不想你嫁給林風,不想你一步登天,嫁入豪門。”

明澄擡起頭,她的眸子在暗淡的夜光和模糊的星光的映照下閃着一道光,這道光裏有那時的困惑不解,也有對明天的迷茫悵惘,還有多年後相逢的喟嘆感慨。我猛然意識到,那年的四月,我并不知道林晴的想法種種,我弄錯了時空,颠倒了乾坤。

但那個晚上,明澄一直保持沉默,從山上下來,目送她穿過夾竹桃郁郁蔥蔥的小徑,她的背影越來越小,直到在夜色由淡轉濃處,一轉身便再也看不見了。

自那之後,也曾見過明澄幾次,但場面寡味已極,完全可以當作不認識,話也說得極少,那麽些年,說過的話加起來應當不夠元稹的一首七言絕句。

被粘滞在比梅雨還要拖沓冗長的夢裏動彈不得,我意識我的腳擱在薄薄的被子外面,難以抵禦這江南初冬夜的輕寒,同時,我也意識到和明澄的過往也只是一個夢。

我口渴得要命,想起下午時明濤所說的昭關最負盛名的釀酒大師的力作果然是綿軟悠長,我掙紮地爬起來,喝了一大杯水,一看時間,是淩晨三點。

我睡不着了,便在床上盤腿坐起來,點上一支“利群”,只抽了兩口,便覺得索然無味,只要用手指夾着,香煙從指縫間缭繞着穿過。打算重讀一下《瓦爾登湖》,只翻看了幾頁,便覺得無趣,老實說,這本書第一遍還可以讀,第二篇如同是吃甘蔗渣,不但毫無營養,而且水分也沒有。

手機的震動表明有電話來了,但我忽然有些困倦,并不想來接,這樣的電話,不是海外的詐騙電話,就是有刑事案件,都不是我希望的,這麽多年以來,我希望接到的電話,如母親的,浪迎春的,卻是一個也沒有。

震動執拗得很,無奈之下,我拿起一看,立馬清醒了許多,是含山寺的。

“浪七麽?”急迫的聲音,還是那個勸我花500塊聽大師講課的青衣青裳的和尚。

“有事嗎?”我明知故問。

“有事,有事。”他忙不疊地回答,生怕我挂了電話,“清風大師生病了,就是上次你聽課的清風大師,病得很重,就在中山醫院,清風大師囑咐我請你去看看他,他說,你是他兒子。”

“中山醫院?”我挂掉電話。

新月如鈎,初霜凝地。

從我家到中山醫院大約要五六公裏,車并不好打,我決定不打車了,走路去,至多一個小時便到了,去那麽早幹嘛,浪六并非什麽我想見的、必須要見的人。自從母親去世,他在我的心中便已是死去,到如今,墳頭應是荒草萋萋、蒿草離離了。

我也想不通,他消失這十幾年究竟去了哪裏,為什麽不借機就此永遠消失了?難道他已經習慣于像蝼蟻一樣茍且偷生?或是不甘心像蜉蝣一樣苦短的人生,非得在夕陽下朝這人世間留戀一瞥?又或是在這世上還有什麽人一定要懷想、什麽仇怨一定要報償?

冬陽初上時,我在病房看到了那個自稱清風大師的浪六,他大概是經歷了一夜的折騰,正臉色舒展恬然入夢。由橙色轉淡的陽光照進來,落在病房的過道上,那些細小的塵埃在陽光裏漫無目的的舞,這也是我童年裏的游戲之一——就是看着它們舞。

浪六發出一聲如夢呓一樣的嘆息,那嘆息裏有某種不堪忍受的痛苦、難以原諒的追悔以及時日無多的悲吟。

就這樣靜靜地看看那個曾經自稱我父親的病人,他蒼黑的臉龐,浮泛的眼袋,花白稀疏的頭發,焦幹皴裂的嘴唇,在夢中盡力調整呼吸的努力,雖處險境也不忘保持威儀的自矜,身在地獄卻仰望天堂的信念,這些都與他多年前的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無關。他只是一個病人,也許病入膏肓,也許來日不長。

在初冬微冷的空氣中抽煙便有一種春節的味道。春節的味道無非是煙草的味道、煤球未燃盡時一氧化碳的味道混和在大肥肉和鹹魚的香氣、萬家燈火的人間團圓中,是那種揉進了幸福和快樂的味道。

自母親去後,我已經多少年不曾親近這味道。在路上,我便想了很多,也許,浪六也是愛過我們的,是我把母親的死歸咎于他的自私與冷漠,也許這也是不對的。

如果浪六願意,今年春節我願意陪他過,就在我的那個南北通透、采光良好的二手房中。

護士站的護士大概是睡醒了,揉着惺忪的眼睛,見我在不遠處躊躇不前,便問“是病人家屬嗎?”我點頭稱是,她神秘地指了指浪六的病房,我又點頭,“那個清風大師啊。”她神色有些鄙夷地說,“要醫保沒醫保,要錢也沒錢,住院費還是一個小和尚抱着功德箱過來交的,那些五塊、十塊的,我們幾個數了半天,還是不夠,這時,我們院長來了。”她語氣激憤起來,“院長聽過那個大師講經說法,要求我們收治,你也知道,現在醫院的科室都是獨立核算的,我們這個月的獎金估計又要減少了,唉……”

“你還沒有告訴我他得的是什麽病。”

“噢。”她若有所思,但終究沒有想起來,便在一大堆病歷本裏找,“他啊,胰腺癌晚期。”她擡起頭,認真地看着我,“你不是他的親屬嗎,能不能幫他把住院費和治療費交了?”

“多少錢?”

她手忙亂地找起來,“兩萬八千元,也不多,不是麽?”

我并不說話,從錢包裏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她,她并不來接,“我馬上帶你去樓下交費。”

交完費,剛剛露出的淡淡晴朗又被陰霾所覆蓋。我找了一家面館坐下,叫了一碗片兒川,我一直都沒有弄清片兒川這名字的來由,不過,這家做的面條似乎并不太好吃,吃了一半,便無胃口。

我到對面的粥鋪給浪六點了一份粥,加上兩只肉包子。我到達病房時,浪六已經醒了。

我把粥放在他的床頭。

“七兒……”他欲言又止,的确,十幾年未曾謀面的生疏感覺靠幾句話是無法彌合的。

“我要去上班了,你的住院費我幫你交了,你安心養病,晚飯我會幫你送過來。”

我并不看他,正如十幾年前一樣,這時,穿過層層陰霾有些昏黃不明的陽光照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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