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向晴是個十五六的女郎, 一身粗布短打,腳上一雙布鞋濺滿了泥點子,踩在員外府光滑如鑒的石磚地板上,局促不安的來回挪動着。

向晚悄悄打量着她, 個子不算高, 幹瘦的身材與瘦削的臉頰告訴他這并不是個錦衣玉食長大的人, 她指節粗大, 肩膀厚實,一看便知是個經年累月下苦力氣的,常年的辛苦将她原本白皙柔和磨砺成粗糙的麥色, 只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與向晚有八分相似。

她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進來後摘了鬥笠給田員外請了安便一言不發的站在下手處,恭順的垂着眼睛,并敢看向向晚。

田如意見向晴來了,當即抛下新拜的老師,歡喜的蹦到了向晴身邊, 伸手戳着她的腰側。

“向晴t!我讓你給我帶的饴糖呢?你不會忘了吧?”

向晴有些無奈的看着他, 見他窮追不舍,只好從袖中取出一個紙包遞到了田如意手上, 田如意嘿嘿笑着,像拆禮物一樣鄭重其事的拆開了紙包, 煞有介事的誇獎着這個木讷的幫傭。

“很好!你終于記得買了!”

向晴皺起眉,苦笑着,“小少爺的命令,小的如何敢不遵從?”

聲音沙啞低沉, 磨刀石一樣粗糙。

向晚一動不動的看着她,她長到這麽大, 吃過的苦一定比自己多得多。

田如意聽了這話,高高勾起的嘴角卻忽然又墜了下去,他癟着嘴,不滿意的鬧騰着,“非得我命令你才給我買嗎?你就不能主動送我嗎?”

向晴轉過臉,看向自己的東家,田如意揮了揮手,制止了田如意的胡鬧,“如意,你老師還在呢,不得無禮。”

田如意嘟嘟囔囔的停止了對向晴的騷擾,田文靜便笑呵呵的看着向晴,向她介紹,“這是如意新拜的老師,向晚,和你是同宗,你又同如意關系好,不妨一塊來見見。”

向晴低着頭,老實道:“員外,我是外女,恐怕不好與向郎君相見。”

陳氏又仔細觀察了二人的眉眼,心中又添了幾分确信,向晚那雙眼睛那麽漂亮,除了親兄妹,天底下有幾個能生出那樣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于是掩着嘴角笑起來,“不見一見,怎麽知道是不是外女呢?”

向晴見二人實在堅持,方才緩緩的擡起眼睛,克制的看了向晚一眼,向晚卻在仔細的打量她。

在他模糊的記憶裏,身後似乎總是跟着一個矮他半頭的小不點,甩也甩不掉,每天咧着漏風的嘴,笑嘻嘻的“哥哥”來“哥哥”去,自己給菜地澆水,她就跑來跑去,吭哧吭哧的提水,偏偏力氣又不大,總是灑了滿身水,還得自己去給她換衣裳,若是自己坐在紡車前織布,那就更有的折騰了,一個小小的團子,小狗一樣蹲在旁邊,将那些棉線團成一個個解不開的死結。

小不點模糊的身形逐漸放大,漸漸同身前的向晴重疊在一起。

向晚猶豫着,會是她嗎?她小時候可調皮得很,話也多,怎麽如今卻變成了這樣老實沉默的樣子?

向晴只看了向晚一眼,便如遭雷擊一樣呆愣在原地,片刻後,她方才緩慢回神,喃喃自語,“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十分親切。”

向晚努力回憶着小時候的生活,颦蹙雙眉,咬着嘴唇遲疑不定,“咱們家門前,是不是有一顆槐樹,到了夏天,垂下許多吊死鬼,你第一次見時,吓得哭了半天,我拿從娘親枕頭下面偷了一文錢給你買了饴糖才将你哄好了。”

向晴默默摸了袖子一下,那裏還靜靜的躺着半包糖,自從第一次嘗過,她就永遠不想忘記那份甘甜。

向晴的眼眶慢慢的紅了,只是強忍着,看着向晚問:“你離家時,帶走了什麽?”

向晚不假思索道:“我被她們擄走時,只帶了一把琴,是我初學藝時,娘親親自砍樹打制的,那把琴...”

他微微頓了一下,那把破舊的木琴曾被謝瑤卿拿去,她說要尋宮中匠人修繕,如今只怕已經不知道被她丢到哪去了。

“那把琴我雖然一時找不到了,可它的樣子我記得清清楚楚,你若想知道,我可以...”

向晴緩慢的眨了眨眼睛,一顆滾圓的淚珠順着她纖長的睫毛滑落,她跌跌撞撞的走近了幾步,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抱住向晚,可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終日被汗水浸泡的粗布麻衣,又看看向晚身上幹淨得體的長衫和他那一雙潔白柔嫩的手,伸出去的手還是尬尴的收回,局促不安的在衣服上擦來擦去。

向晚鼻尖一酸,主動上前攬住她的肩膀,向晴拘謹的雙手方才小心翼翼的環抱住了向晚,她低下自己的頭,伏在向晚肩上,用沙啞的聲音,小聲抽泣起來。

“哥哥,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我以為你們都不要我了。”

向晚輕輕拍打着她的脊背,就像很多年前哄她睡覺時一樣,他擡手,悄悄抹去臉上兩道濕潤晶瑩的水痕,淚眼朦胧的笑着,“不怕,哥哥回來了,哥哥再也不走了。”

陳氏給坐不住的田如意使了個眼色,随着田文靜緩緩向外退去,将寬敞的正廳留給了久別重逢的兄妹二人。

給向晚開門的門房見縫插針,湊到田文靜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幾乎在方寸之間,田文靜臉上那股随和親善的笑容消失的一幹二淨,取而代之的是滿臉郁色,陳氏三言兩語将田如意打發走,小心問了一句,“是京城的事?”

田文靜颔首,“嗯,秦胡犯邊,陛下已經禦駕親征了,陛下疑心錫州有秦胡恐有勾結,指揮使給了我們一份官員名單,命我們盯緊了她們,看她們有沒有不臣之舉。”

陳氏緩緩嘆了口氣,“不臣之舉哪裏需要特意看呢?一個冬天,多少儀鸾衛折在錫州了?”

田文靜沉默的應了一聲,深深的皺着眉頭,“我覺得若她能做出與外族勾結的事,恐怕離擁兵自立也不遠了,你我近日須得小心行事,錫州還離不開咱們這一處釘子。”

陳氏點了點頭,“只是有一點,向晴剛認回兄長,你還是給她放幾天假的好。”

田文靜拉起他的手,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這是自然,她并不知道你我是儀鸾司的暗樁,平時只是聽我的命令做事,她辦事勤懇老實,儀鸾司自然不能虧待了她。”

田文靜想起向晴的身世,忍不住嘆了口氣,“她也是個可憐人啊。”

......

向晴與向晚對坐桌前,只怔怔的看着向晚,半晌無言,直到窗外清風驟起,将樹木枝桠吹得嘩嘩作響,她方才如夢初醒一般,磕磕絆絆的問:“哥哥,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當時只有我和哥哥在家,她們兇神惡煞的闖進門來,扔下一兩銀子說要買了你去,我哭喊了半天,反倒被她們打暈了,醒來後哥哥就不見了,就連那一兩銀子也不見了,我只以為我是在做夢。”

她憂心忡忡的看着向晚,“哥哥,那些匪盜那麽殘忍,你...這些年還好嗎?”

向晚苦笑着,她們哪裏是匪盜?不過是向府的家仆罷了!

他沉吟片刻,勉強笑着:“你瞧我如今的樣子,哪裏像是過的不好?”

不過是被奴仆欺辱,被別家的小姐少爺們排擠孤立,算計出醜,被找上來的真少爺栽贓陷害,賣入蓄芳閣,幾回生不如死罷了。

他擡起手,輕輕将向晴臉側垂落的長發攏到兩側,這些事,同向晴吃過的苦頭相比,定然是九牛一毛,不然她怎麽會一點當日天真快樂的影子都不見?

“倒是你,這些年過得如何呢?咱們娘親和爹爹呢?她們現在如何了?”

向晴的笑容一點點的落寞下去,她的肩膀塌下去,頭也沉了下去,沙啞低沉的聲音哽咽起來。

“哥哥被匪盜搶走後,母親氣不過,去衙門告官,卻被知縣扣在大牢裏,扣上了個不敬法紀的罪名打了五十大板,扔在牢裏,咽氣時才準許爹爹去接的。”

向晚一怔,當時的知縣...若是沒猜錯的話,應當也是向家的門人吧?只是不知道後來向家倒臺,那個知縣又如何了。

若是謝瑤卿在這,同她一說,不管那個知縣如今在哪,恐怕明天就能身首異處了吧?

向晴忍住悲戚,繼續說着,“爹爹當時懷着小妹,在牢裏受了寒,回來又要操持娘的後事,虧損了身子,生産時血流不止,難以為繼,小妹也沒有留住。”

向晚淚眼朦胧,哀戚的問,“咱們家,竟只剩下你我了嗎?”

向晴沉默了一會,片刻後無悲無喜道:“原本還有一直養着的大黃的,只是後來煌水改道,淹沒了家鄉,它在跟我逃荒的路上,被另一個饑民打死吃了。”

向晚低頭流了一會淚,輕輕将向晴攬到自己懷中,輕柔的拍打着她緊繃的背脊,向晚在她耳邊小聲說:“不要怕,我回來了,我不會再讓你受傷害了。”

向晴擦了擦鼻子,悶悶的應了一聲,反手握住了向晚的手,擡頭看着向晚的眼睛,認真道:“我逃荒到錫州時被田員外收留,田員外救了我,給我飯吃,還t教我教事,我如今跟着田員外,已經不會被人欺負了。”

她豎起手指,鄭重的發誓:“哥哥,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不管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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