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第34章

三十四、聖誕節(上)

(1)

天氣越來越冷了。

北方的冬天一到,大街小巷便呈現出一種衰敗感。

光禿的樹幹,灰蒙蒙的天。

陽光熹微,夏日的朝氣蓬勃在凄涼的蕭瑟中偃旗息鼓,變成了沒牙的小腳老太。我也在我奶日複一日的叨念中敗陣下來,被迫将自己包裹成一個敦實的粽子。可盡管如此,還是沒法在刺骨的寒風中行進自如,讓人不得不感慨自然的犷悍。

我爸見狀,自告奮勇要接送我上下學,被我嚴詞拒絕了。

一方面我不想被其他同學嘲笑,畢竟都這麽大了還由家長護送着上學,是件很丢臉的事。況且,自打上次對着他和白笛歇斯底裏後,再見到他們時我總是異常尴尬,尤其和我爸獨處時,更是如坐針氈,內心百感交集。

拒絕了我爸的接送,我只得開啓趕公交模式。

盡管車站距離我家只有不到十分鐘的路程,但鑒于冬天起床的難度無異于上刀山下火海,導致我在這條路上出現時的狀态,通常都是一路狂奔。

就在我又一次氣喘籲籲,拖着臃腫的身體朝站點奮力奔進時,秦訣騎着單車,淡定地出現在我身後。

“要不要我送你?”他嘴裏冒着白煙。

“不用。”

“你确定?”

“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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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用嗎?”

“……你有毛病啊!”我忍無可忍,喘着粗氣朝他罵了過去。

“不是,你現在趕到站點,車肯定已經開走了。到時候你還要再等下輛車,鐵定要遲到了。”他委屈地撇撇嘴。

我看了下表,覺得他說得似乎有些道理,但又糾結着該不該上他的賊船。

猶豫了片刻後,我心一橫,像只臃腫的熊一般蹦向了他的單車後座。

管他呢,反正是他先邀請我的。

(2)

我常常在想,我爸和秦訣是怎麽做到在一場撕破臉的争吵過後,還能夠泰然面對我的。

我不知道我那多得要滿溢出來的自尊心,到底是随了誰。

那些悲痛和委屈,就像是殘留在心底裏七扭八歪的車轍,以至于後來每一次的對視時,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面前那雙平靜的眼睛,曾見證過我怎樣的難堪。

課間的教室,躁動中又暗藏蕪雜。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每個人都各執心事,平靜的湖面下暗潮翻湧,故作鎮定卻無法掩蓋眉宇間那一抹慌亂。

我安靜地注視着他們,像看一場無聲的電影,心底湧現出許多悵然。

來到睿誠已将近一年的光景,可我和這間教室裏的大多數人,都還只是泛泛之交,不曾有過太多的交集。

我們相聚在同一個班級,在書本和試卷中并肩作戰,我們曾共度過無數個艱難或快樂的時刻,可是在未來的某一天,當我們在街道間擦身而過,望着對方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時,我們會勇敢地上前打一聲招呼嗎。

他們會記得我嗎。

半熟的故人,或許比不上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我不知道答案。

秦訣放下手中的筆,從堆積着的小山當中擡頭望向我。

沉默了三秒鐘後,我們兩個同時開口——

“你看我幹嘛?”

“聖誕節有安排嗎?”

我愣了一下,“你說什麽?”

“聖誕節那天……你有安排嗎?”

“回家,睡覺。”

“我請你吃飯?”他帶着點試探的口吻,問道。

“不用了,我那天不想出門。”

我不假思索地回絕了他。

……

我很讨厭過聖誕節。

不知從何時開始,聖誕日便等同于我的倒黴日。

整個初中三年,我的聖誕經歷都荒誕又悲催。

先是初一那年,我媽終于抽出時間答應回國陪我,結果天降冰雹,所有航班延誤,我在機場足足等了一夜。

初二的平安夜,我和駱沙約好一起吃中飯,卻在前往飯店的路上被一輛電動三輪車不幸撞倒,打了半個月的石膏。

到了初三,我想總能消停點了吧,可就在我們一家人其樂融融準備外出聚餐時,隔壁劉伯伯的兒子突然沖了過來,說劉伯伯突發心髒病,問我們能不能幫忙載他去醫院。

倒黴事顯而易見,也不知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

與其在人潮攢動的街頭湊熱鬧,最後被突如其來的糟心事掃了興,倒不如直接選擇回家睡大覺。

畢竟前段時間已經那麽慘了,我可不想在聖誕節那天又遇上點什麽幺蛾子。

秦訣見我答得幹脆,神色中有着難掩的失望。

我心下一軟,連忙解釋道,“那個……你別誤會啊,我不是因為你。我前幾年聖誕節都挺倒黴的,所以今年就不想出門了。再說你要想請我吃飯,随時都可以啊,不一定非要那天。”

秦訣滞慢地點點頭,像一個戛然而止的逗號回蕩在空氣中。

我假裝沒有瞧見。慌亂地翻開桌上的課本,故作認真地看了起來。

(3)

聖誕節那天,耿樂搬了一箱蘋果準備到學校來賣。

他把裝蘋果的紙箱攤在桌子上,手中攥着一沓漂亮的包裝紙,接着小心翼翼地捏起其中一張,将蘋果包在裏面,又用彩色絲帶将其束起。

邊束邊振振有詞道:

“聖誕樹上聖誕果,聖誕樹下你和我。有愛口難開,蘋果來表白。表白有何難,愛神來下凡。蘋果助姻緣,甜蜜為你摘。我是愛神丘比特,助你聖誕遇真愛!遇真愛呀麽遇真愛!”

轉頭又望向我們——

“哎,你們說我這段吆喝,成麽?”

張揚抓起一個蘋果放在嘴裏,揚揚手否定道,“我,我覺得不成。你,就你,你這爛玩意兒,只有冤……大頭,才會買!”

“你懂個屁!市場經濟,存在即合理!再說了,與其把錢貢獻給校門口那些小破店,還不如來找我,不僅經濟實惠,還能送貨上門。滾滾滾,別偷吃我蘋果!”

悠悠朝耿樂挑挑眉,“我覺得樂爺說得有道理。過節嘛,過得就是個儀式感,況且這東西找誰買不是買,咱們能掙的錢,幹嘛要讓給別人呀!”

說罷掏出一張五十元大洋,“樂兒,留兩個給我,姐支持你生意!”

耿樂一拍桌子,“夠兄弟!算你成本價,十五塊二個,夠意思吧!”

張揚瞪着眼睛面露不解,“你,你,買兩個蘋果,要……送給誰啊?”

“我愛給誰就給誰,管得着麽你!”

悠悠朝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駱沙緘口不言,專注地擺弄着面前的蘋果,為它們一一裝好包裝。待到全部搞定後,她退身凝望,又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自己的勞動成果,這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嗯,我也覺得不錯,你看這些蘋果,多漂亮啊,誰要是收到它一定會很開心。哎耿樂,你也賣我一個呗?”

她轉過頭,興奮地望着耿樂,纖長的睫毛忽閃着,像跳着舞的精靈。

耿樂直勾勾盯了好一陣兒,呆愣着,把桌上的蘋果全部推給了駱沙。

“賣……什麽啊,你要是喜歡,統統拿走,我要這些沒用!”

“我只要一個就夠啦,剩下的你拿去賣給其他同學吧。這二十塊錢算我入股啦,小心點兒,別讓沈勇抓到。”

駱沙拿起手中的蘋果晃了晃,從錢包裏掏出了二十塊錢,放在了耿樂桌上。

“曉筱,你不買一個嗎?”

悠悠擠在我的椅子上,歪着頭,狡黠地眨眨眼。

“不買,我又不過聖誕節。”

“為什麽呀?”

“玄學,你不懂。”

“切,故弄玄虛!哝,我的送你,幫你避谶!”

她拖着長音,将一個黃色包裝的平安果擺在我面前。

包裝紙摩擦桌面的瞬間,發出了悅耳的沙沙聲。

正說着,耿樂将頭伸到了秦訣的肩膀上,甕聲甕氣道,“怎麽着兄弟,不打算支持下樂仔的生意嗎?”

秦訣放下手中的籃球雜志,回過頭,眼神迷離地朝他望了過去。

“呃……那給我拿一個吧。”

他略加思索了一下。

“得嘞!”

耿樂笑得合不攏嘴,抓起一個蘋果戳了戳秦訣,“是不是要送給諾姐呀?”

氣氛霎時變得尴尬起來。

秦訣白了他一眼,搶過他手中的蘋果。

“我自己吃。”

(4)

放學鈴剛一響,我便抓起書包向教室外沖去。以至于速度太快來不及剎車,在樓梯口和林好學姐撞了個滿懷。

站在她身後的是季澤宸。

只見他左手拿着自己的書包搭在肩上,右手拎着林好學姐的米奇書包,正滿臉詫異地盯着我看。

我尴尬地笑了笑,往後稍退一步,朝着他們深深鞠了一躬。

“抱歉抱歉,趕時間,趕時間。”

林好學姐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臉上挂出一個微妙的笑。

“着急去見秦沐?”

“嗯?”我不解。

“秦沐不是說放學後要去找你嗎?”

“什麽?我不知道啊……”

走廊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狹窄的空間變得污濁混沌,散發着與冬季不相符的悶熱。我們三個順着人流向一樓走去,熙熙攘攘的同侪碰撞擁擠,像一顆顆散落在棋盤上的西洋棋。

“秦沐和老季說,放學後要去找你的,貌似有很重要的東西要送給你哦。”

“啊……他沒和我提起過诶。”

“那估計是想給你個驚喜吧。”

林好學姐拍拍我的肩膀,面目舒朗,像盛開的大麗花。

“畢竟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嘛。”

她暧昧地笑了笑,我窘迫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作答。

(5)

滿腹心事朝公交站走去,反複思忖着林好學姐的話。

秦沐有很重要的東西要送給我——

會是什麽東西呢。

聖誕禮物嗎。

莫名有些忐忑,進而又晃了晃腦袋,奉勸自己不要多想。

公交車上擠滿了睿誠的學生。

不同于課堂上的緊繃,此刻的他們如同舒展開來的紙團,帶着疲沓的惬意,三三兩兩地站作一團,與身邊的同伴興奮地讨論着聖誕夜的安排。

也有人安靜不語,目不轉睛地盯着手機屏幕,在鍵盤上敲敲打打。肉身的剪影隐匿于月色的幽暗,眉眼間傾瀉而出的喜悅卻始終難掩。

每個人都沉浸在這盛大的歡愉,只有我夾在其中,使盡渾身解數,對抗着聖誕的浪漫。努力地屏蔽着歡天喜地的氛圍,以此來抵抗失望的降臨,宛若一個擰巴的異類,明明置身在銀河萬丈的璀璨間,卻仍舊固執地閉着眼,祈禱着不要被隕石砸中。

校門口的小店老板們,早已将店門口的松樹都纏上漂亮的燈串。小小的燈泡在松枝的縫隙中散發着微弱的光,卻将整條街都照得明亮。

有一行人從小雨書店裏走了出來,為首的女生手裏拎着一個巨大的粉色包裝袋,裏面塞滿了毛絨玩具和各色包裝的平安果。

跟在她身後的是三男兩女,他們穿過馬路,順着人潮擠上了公交。

那女生一邊費力地穿過人群,一邊不時地回頭,對着同伴在說着什麽。大概是提到了有趣之處,他們發出一陣哄笑。笑聲堙沒在四周的嘈雜裏,順着空氣飄到了我眼中——

哪有人會不喜歡過聖誕節呢。

汽車發動的瞬間,我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潮,呆呆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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