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高懷瑜當年就在大學所在的城市買了一棟別墅當落腳地, 所以每次過來都不用特地去訂酒店,提前幾天安排人過來打掃,人到了直接回家住就可以。

拍賣會結束後, 他人和文物一起回了家, 東西做好保護措施,放在書房裏。

因為如今不常來, 書房裏比較空,書架上放的大多是上學時買的書,裝飾的擺件也很少,顯得整個空間十分簡單。像個專門設計出來比賽的樣板房, 沒有太多生活氣息。

之前葉婷婷找人預估的價格是八千萬,實際上也沒有到。其他人不是不了解不感興趣,就是覺得這東西不好保存,跟他競争的也就五六個人, 拍到後面就更少了, 一個人跟他加到六千六百萬就沒繼續, 之後一錘定音,拍賣行那邊派人一路護送高懷瑜和文物回家。

高懷瑜坐在桌邊,細細端詳自己花重金拍下的卷軸。

他看了很久, 終于發現這些字跡到底哪裏不對勁了。

是情感不對。

書法表達書寫技巧,也表達情感,而且這種情感表達甚至不需要通過所寫內容的意思,只需要看字跡就能表達出來。像是《祭侄文稿》,不看文章內容,僅看字本身, 字距忽密忽疏,多處寫到墨盡枯筆, 就能看出寫下這些文字時究竟有多悲憤,已然激動得根本無暇考慮規整。

寫字時候的情感,完全能夠通過筆跡看出來。高懷瑜覺得,太武帝在寫下這首詩時,也就是追憶往昔,有些惆悵罷了。更多的該是灑脫豁達,懷有欣慰。

而現在擺在書房裏的這一幅字,更多的是悲痛。

讓高懷瑜覺得奇怪的就是這種不應該的悲痛。落款處清清楚楚标明了日期,那個時候太武帝正值壯年,正是雄心勃勃,籌劃着飲馬江南一統天下的時候,他悲痛什麽呢?難道就因為前不久生了一次病,就覺得統一無望,痛苦成這樣了?

絕對不應該,照史書記載,太武帝絕不會是那麽悲觀的人,多愁善感四個字完全跟他不沾邊。

所以這種能從筆跡中看出來的悲痛,就太奇怪了。如果高懷瑜對太武帝的了解沒有錯,那這些字,就不該是太武帝那樣的人寫的。

可是感覺這種東西,過于主觀,僅憑這個就認定寫這首詩的另有其人,那也太不把辛辛苦苦幾十年搞學術研究的歷史學者放在眼裏了。

在自己不夠了解的領域,高懷瑜還是更相信那幾位華夏學者的判斷,對此也只是有些疑惑。

Advertisement

橫豎也看不出什麽來,高懷瑜決定等把東西送回國內,專業的事情讓專業的人來考證。

……

拍賣會剛結束,就有媒體試圖采訪高懷瑜。可惜高懷瑜實在是累了懶得應對,只讓葉婷婷去準備個公告,說明拍得的文物将會捐贈給玉京歷史博物館。

公告還沒發出來,媒體就報道高懷瑜以六千六百萬的價格,從外國拍得一件華夏魏朝時期的文物。這下子時尚圈影視圈歷史圈的都跑來圍觀,熱鬧極了,都分不清到底算哪個板塊的新聞。

王斌教授第一個轉發了這條微博,連發好幾個大拇指。

“太多文物當年被盜流落在外,高董有心了。這件文物當年我同事還受邀出國去考證來歷,說是受邀,學校自費過去搗鼓出來,東西還是在人家手上。同事回來連生了好幾天悶氣,馬上轉發給她看看!”

衆人還在刷博了解這文物來歷的時候,君玉官號發了高懷瑜準備将拍得的文物捐贈,正在聯系博物館單位。

“高董人美心善!”

“太好啦,那以後是不是可以在博物館看到了!”

“看了下這場拍賣會還有兩件華夏的文物,為什麽不把另外兩件也買回來啊?才買一個回來,還是跟投資的劇有關,分明就是炒作。”

“什麽杠精,人家買了文物回來捐贈都要被你說。幾千萬是小數目嗎?你怎麽不去買?”

“你們發現沒有,還是以君玉公司全體工作人員的身份捐贈!我也想要這樣搞大事帶我的老板。”

因為時差關系,新聞剛發出來時候華夏天都快亮了。元熙一大早起床就直接去了片場,中午休息的時候一看手機,才看到這個新聞。

然後他心裏一個咯噔。

在腦子裏翻箱倒櫃地找了找,他也沒想起來自己寫過這個……詩是寫過,但他沒寫在卷軸上!後來好像是有幾個人拍馬屁,把這詩寫下來了……還有起居郎會記一下,他自己肯定沒有!

朕的懷瑜這是花六千六百萬買了個假貨啊?

元熙急得跳腳,非常為高董心疼錢,在心裏把那拍賣行賣了罵了一百遍。

可是等他點開新聞圖,就被上面的筆跡吓一跳。

這筆跡也模仿得太像了,而且不像純粹得仿造那樣沒什麽情感……元熙看一眼就有點心驚,寫這首詩的人當時好像是一邊哭一邊寫的一樣……

好像……好像懷瑜曾經提起過,自己駕崩以後大魏各勢力暗流湧動,常有人在他和新帝之間挑撥離間……連自己的幾個親信都不太相信他。

有一次,他寫了自己作的詩,去打感情牌來着?

元熙:懷瑜!

元熙:你覺不覺得你拍下的這件文物,有點奇怪?

那邊高懷瑜還在睡覺,并沒有回複。

醒過來之後聊了幾句,兩個人都是一樣的觀點,這字不像是太武帝的性格。

最後的結論是,等高懷瑜回國把文物帶回來再說。

……

一連在國外待了半個月,高懷瑜每天一回到家就忍不住去看自己拍下來的那個卷軸。心裏總有個聲音在告訴他,這東西很重要,他很熟悉。可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他卻依然什麽都想不起來。

其實他每晚都會做夢,有時候醒來只記得幾個片段,有時候完全記不得。隐隐約約的記憶裏,好像夢中的情節都與這首詩,這卷軸有關。

一件拍賣會上拍回來的文物,對他的生活而言并不重要,再疑惑他也并不準備刨根問底。每天照舊拜訪老師,畫畫,抽空跟還在劇組拍戲的男友聊聊天。

不過那個夢在這半個月裏反反複複地出現,後來幾天有些情節變得清晰了。他才意識到自己總在做同一個夢。

……

“趙王突然翻出齊王黨羽的陳年舊事,無非是想以此離間我與陛下。南陳降将已然倒向趙王,趙王究竟目的為何,薛将軍豈會不知?”

高懷瑜直視眼前的将領,心中暗自嘆息。同為先帝親信,他們也曾并肩作戰過,可如今卻到了這般局面。薛平跟朝中的很多人一樣,都不信他。

薛平回答道:“我效忠于陛下,陛下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薛将軍!”高懷瑜從袖中取出一個卷軸,“這個……薛将軍可還記得?”

薛平面色微變,看着他一點點将卷軸打開,最後怔住:“先帝……”

那是先帝元熙寫的詩,他記得。

那時候先帝病了一場,在紫極宮躺了近半個月才出來。剛好薛平領兵回朝,先帝剛剛康複,還為他們辦了場慶功宴,自己出面主持。只是畢竟剛剛病過一場,連酒都沒能喝。本來酒壺都拿起來了,旁邊的太監宮女哎呀一聲伸手阻止,他就悻悻地把酒放了回去。

高懷瑜還在一旁安撫他,讓他再等等,過些天再喝。

後來元熙一想自己先前大病一場,又看下面受賞的将領裏有不少新面孔,難免唏噓,就拉着薛平回憶當年,興致一上來寫下一首詩。

元熙當時随口所作,并沒有親自留下墨寶。高懷瑜手上的卷軸,只是他模仿元熙的筆跡所寫。

薛平怔愣良久,從他手中接過卷軸,雙臂竟然有些顫抖。

“陛下……”薛平微微咬牙,“我記得先帝恩情……可安陽侯,你讓我如何相信你?這些年你挾天子令諸侯,大肆鏟除異己。究竟是承先帝遺志,還是為你高氏?我從未忘過先帝,我只怕先帝當年信錯了人!”

高懷瑜眸光微動,藏下了一絲落寞:“薛将軍……先帝不會信錯人。若有一日大魏一統天下,陛下龍禦四方,我……自當為先帝,以身殉之。”

以身殉之……

聽來過于可笑,可薛平看着他眼中的決絕,怎麽都看不出一絲做戲的痕跡。

“好,我答應你。”薛平道,“若你背叛先帝,無論你是如何權傾朝野,我必為先帝取你性命!”

“好!”高懷瑜幾乎都沒有思考,立即朗聲應道。

下一秒,躺在床上的高懷瑜睜開眼睛。

卧室裏光線很暗,他坐起身,都沒有去打開床頭的小夜燈。

又是這個夢。

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慢慢回想着方才所看到的一切,他喃喃道:“是我寫的?”

忽然,他下床開了燈,直奔書房。

卷軸上那些奇怪的地方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此刻細看,甚至能看出一些筆跡上的破綻。

“我寫的?”高懷瑜輕聲呢喃。

為什麽會有那麽奇怪的想法?清河王寫的……我寫的?

高懷瑜突然間情緒崩潰,兩行清淚無法控制地流下,卻又弄不清是為什麽。呼吸都因這怪異的激動情緒而變得急促,他轉身去翻出被收起來的墨錠毛筆,鋪開宣紙研墨。

提筆,落筆,他分明都沒有考慮這一筆該往哪裏落,該寫出什麽字,便是一氣呵成。寫好拿到那卷軸旁對比,所見的一模一樣。

“我寫的?”高懷瑜眼睛一酸,眸中淚水愈發洶湧。

大雨滂沱,破敗的寺廟裏陰冷幽暗,元熙喚醒了一身血污的他。

他不告而別潛入烏環王庭,元熙帶着天子儀仗,親自來接他回去。

元熙嘔血不止,他瘋了一樣,為開宮門對值守士兵刀兵相向,只為能快一點出宮拿藥救元熙。

清泉宮山花爛漫,他陪駕在側,贈出一枚從寺中求來的守心佩。

寒冬凜凜,他在靈州城外忽然聽到天子山陵崩……

是之前的劇本嗎?

不是的……

有太多不同,還有真正的歷史上沒有存在過的圓滿。

他一戰滅陳,大魏一統天下。

元熙下诏立他為後。

那個歷史上在城破國滅之時就投湖自盡的元鴻,一直有叔父的庇護,不再那樣怯懦。

大魏百廢俱興,元熙和他以帝後的身份東巡,封禪泰山。

他沒有失去元熙,沒有連元熙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連一句喜歡都沒來得及說。

他奪回了靈州,也沒有聽到那個噩耗,元熙還在赈災途中與他相遇。

滿眼的淚花模糊了視線,高懷瑜通紅的雙眼卻多了幾分笑意。

他勾起唇角,破涕而笑,哽咽道:“是……我寫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