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夢魇
夢魇
馬路兩旁堆滿積雪,打馬而過的路燈疊影閃爍,寂靜不語,往來的車輛稀稀松松并不擁擠。
謝言暗自舒氣,摸索開遠光燈,又戰戰兢兢去握手剎,一會覺得不對又放下,而把住方向盤的右手一刻不敢松懈。
這種情況下只要不傻,都能看出點不對了。
“你什麽時候拿的駕照?”
林修辰率先打破沉默,語氣聽着平淡,仔細琢磨,又好像夾帶一絲笑意和溫柔。
可惜謝言着實沒那個心情。
她現在整個人和神經一起崩成一根弦,遲鈍三四秒才回答,“...去年暑假。”
“所以那時沒回家,因為兼職和駕照?”
“...是啊。”
林修辰的存在無可避免讓人分心。
謝言一邊努力思索回答他,一邊腦子逐漸開始混亂,總覺得遺忘了什麽步驟。
緊張之下她又去握手剎,這次卻被攔住。
掌心的溫度灼熱,觸感微硬,捏住她的手腕綽綽有餘,像是捏住了她的脈搏。
他說,“不用怕。”
一觸即離,而聲音裏的溫柔不用細究也十分明顯了。
Advertisement
謝言心中一跳,幾秒的晃神,錯過了右轉的路口。
......
緊接着第二個路口,她調整好呼吸,臨門一腳聽見“沒有開轉向燈”的提醒,結果手忙腳亂中,再次完美錯過。
......
到了第三個路口誰都沒有說話。
一輛寶馬卻突然超車,擋住了右轉的契機。
......
車內陷入詭異的沉默。
不知是想寬慰她,還是本就無所謂,林修辰雲淡風輕的聲音驟然響起,“沒事繼續直行吧,反正地球是圓的。”
謝言欲哭無淚。
......
能在天亮前平安到家,很難不說是個奇跡。
倒在床上的那一刻,謝言整個人才徹底放松,死去活來了一遍。
發一會呆,翻身摸手機,才想起正在充電,百無聊賴下摸出一個老舊的MP3,裏面的歌曲一直沒換,還停留在那個《開始懂了》、《煙花易冷》的時代。
于是開啓随機播放,閉上眼。
此刻才後知後覺,方才在車上因為神經遲鈍,好像被林修辰套走許多話。
一年不見而已,人可以變化這麽多嗎?
來來回回,她就只反問了一句,“那你呢,為什麽會來這次同學聚會?”
明明他們都一樣,是早就與過去人事脫節的人,而他還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說不準明天“林修辰是gay”的謠言就會霸占校友圈頭版頭條。
良久,在謝言以為等不到回答的時候——
“想知道,如果是這樣開始,會不會容易一些。”
他說這話時眼眸低垂,照不進一絲亮光,整個人突如其來的暗默,像車窗外那片無邊沉寂的夜空。
再度想起,心依舊會抽動一下。
耳機裏結束尾音的歌曲,突然跳轉至一個清晰端正的男聲。
“Pumas are large, cat-like animals which are found in America...”
一時如夢似幻。
思緒不知不覺跟着跳回那個《新概念英語》還十分盛行的年代。
……
所有熱烈的故事盛放在夏天,所有悲涼的故事總是開端在冬天。
那時的錄音機還會卡帶。
連帶着跟讀的柔柔女聲也掉在半空,戛然而止。
謝言氣惱地長嘆,吐出的氣息是一團頹喪的白色。
日前少年在英語課上朗讀的模樣,仍在腦海裏自動影印,循環播放,一個個單詞從他口中流利念出來,像缱绻的音符,讓人着魔。
可無論練習多少遍,她始終還是學不會那人清雅純熟的語調。
那個年紀,對于某些人某些事,少女有她自己固執的堅持。
十一月的天氣霜寒初降,五六點的天空将明未明,室內昏黃的燈光亮了又暗,誰家的門開了又關。
謝言就隐身等在拐角,裝作不經意,有時走在他前面,有時跟在他身後。
那是林修辰每天的作息時間,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也變成她的。
通往學校的這條路唯有此時最安靜,像偷到了時間的甜頭,無數次她在內心竊喜。
早自習開始前的廣播放着她喜歡的流行歌曲,同他在走廊并排站着,或相隔不遠地坐着,等待其他人的集合,時間和空間都仿佛被阻隔了。
攤開的書菲頁沒有名字,只有一段黑色鋼筆留下的娟麗楷體。
——清晨,草地,露水,陽光融化的第一抨雪,将冷未冷,滲漏出些許霧氣氤氲的濕度,也後知後覺連帶幾分日光籠落的溫暖。
是那個時候的林修辰在謝言腦海中的所有意象。
如果那扇看破風霜經久不衰的窗戶會說話,它一定會将少女熱烘烘又濕淋淋的心事暴露無遺。
初二白日裏的時間刻度,是緊密的課程和無窮盡的練習題堆積起來的,喘息的空隙,沒人會在意她的視線飄向何處,是若無其事的,還是肆無忌憚的。
直到晚自習結束人潮散去,回家路上,沒有星辰照亮的冷夜,适合結伴。
偶爾謝言也會跟不上他的步伐,便奔跑起來,聽風和心跳鼓鼓作響,偶爾他也會放慢腳步,不遠不近的距離,只溫暖并不打擾。
因着這份體貼,謝言小心翼翼隐藏的情感便不受抑制地膨脹。
一邊嘲笑地諷刺自己自作多情,日漸小心謹慎,又一邊竊喜地放大自己的與衆不同,小人而得志。
像個多重矛盾的生物體,在進行誇張的有絲分裂。
然而,現實的針無情地戳破了幻想的泡沫,落下她來不及整理的心情,一地稀碎。
結束了一場盛大的期中模拟考,所有人聚在一家餐館裏,短暫擺脫學校和考試的禁锢。
那時,酒精的主戰場還未到來,被壓抑的青春情愫只能憑借游戲和玩笑肆意宣揚。
而林修辰也會鎮定地在一片拍桌和起哄聲裏選擇真心話。
“提問:你跟謝言在交往嗎?”
“沒有。”毫不猶疑地。
“可是有人看見你跟她在一起了!說你們青梅竹馬,每天一起上下學,你喜歡她嗎?”
發出提問的、叫程麗婷的女生不依不饒。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争,不相關者知趣的保持緘默,熟練轉換看戲人的姿态。
即便起因只是段捕風捉影毫無根據的流言。
林修辰不為所動,“這是下一個問題。”
謝言坐在餐廳角落裏,一時間,感覺自己成為被強行拖入刑場、當衆曝屍的人,一呼一吸都失去了自主能力,手足無措地等待被判刑。
直到林修辰開始第二次真心話。
“你是不是喜歡謝言?”
一秒的呼吸提起,還未曾來得及放下。
“沒有,不喜歡,怎麽可能。”
沒有猶豫,沒有驚喜。
沒有溫度。
程麗婷終于笑了,她很聰明,知道如何最精準有力地擊潰對手,即使謝言從未想過有資格和她競争。
當幻想和現實雙重覆滅,只剩下自尊是少女死死強求的最後一層保護膜。
她開始像長滿倒刺的刺猬,不僅紮別人,更要紮自己。
腦海中閃過不久前收到的那份,來自鄒斯傑的情書,“別開玩笑了!确實不可能,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一句話炸響一地驚雷。
……
自那天後,小透明搖身一變成了流言八卦的女主角。
所有人都在猜測謝言口中的男朋友是誰,畢竟在明令禁止早戀的學校,這般明目張膽的自爆實難不受關注。
可她閉口不言、紋絲不動,就連徐夢露也雲裏霧裏。
在流言發酵越發熱火朝天的某一日,江豔玲女士的聞風而來,将一切攪的天翻地覆。
“初二一班是這裏,謝言呢?謝言你給我出來!”
突如其來的震吼打破自習課的平靜,謝言茫然的被拖拽到走廊。
“成績倒數你居然還敢早戀!誰給你的膽子?”
“什麽時候開始的?快說!不給我說清楚這學也不用上了!”
所有人齊刷刷往窗外探頭,數不清的戲谑和看熱鬧的眼睛讓謝言無地自容。
江女士氣急敗壞,“看什麽看!一個個不好好學□□想着勾搭女孩子!”
“求你別說了!回家再說!”謝言悲戚地阻攔,卻如同蚍蜉撼樹,于事無補。
“我今天非要把那人揪出來,讓他知道後悔!”
可是自始至終沒有人站出來。
只有口不擇言的怒罵和一衆看客的嬉笑,在謝言腦中嗡嗡作響。
最後那層名為自尊的表皮也被毫不留情地撕裂,現出內裏不堪入目的腐肉,血淚模糊。
她聽見自己破碎的聲音在曾經數度展望的走廊上響起。
“沒有什麽男朋友!我說謊的。”
“沒有人。”
......
那場鬧劇以謝言的澄清作為結束。
她被帶回家反省一周,之後回學校重新上課。
但時而興起的調笑和口耳相傳的“長鼻妹”外號都彰示着已經發生的事不是虛幻,她就是個匹諾曹一樣的,長鼻子說謊精。
謝言恍若未聞,不悲不喜,看着再正常不過。
但不僅是徐夢露,甚至連林修辰都明白,一切都變了。
上下學路上不再能看到她的身影,早午課間也少了她嬉笑的聲音,她不再準點上課,卻又更加埋頭苦學。
溫柔恬靜的外表下,好似有另一個壓抑反骨的謝言在瘋狂滋長。
即使後來流言已然消亡,嘲弄的黑洞被填補。
但她再也回不去了。
像支離破碎的玻璃重聚不成杯子,像每一片雪花回不去雪崩之前。
大雪壓枝時節,那些不為人知的心事被徹底掩埋,泥浸污染,自此不見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