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年關,北秦關。

連日飄雪,遠遠望去,北疆大漠白茫茫的一片,似是一眼望不到盡頭。北風冷刀子似的刮過,惹得衆将士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又一個的寒顫。

為首的男人擡頭望了一眼陰沉得可怕的天空,垂在身側的雙手悄然緊握成拳,鼓起的青筋清晰可見,眉宇間結成的寒霜似比風雪還要冷上幾分。

三天三夜不得安眠,傅安蘅略顯疲憊的雙目下早已覆上了一層青黑。

軍中糧草所剩無幾,他內心無比期待敵軍能盡早再次發動進攻。他在等,等一個時機,一個放手一搏孤注一擲的時機。

倘若不出意料,黃昏時分,雪地又将迎來一場厮殺。

傅安蘅看了看身後面如黃臘的衆将士,阖上鳳眸,擡手揉了揉眉心,心底無端湧起一股恐懼。

生平這還是頭一回,他想臨陣脫逃。可也僅是一瞬,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紅衣倩影就趕走了這個荒謬的想法。他勾唇笑了笑,目光堅定如初。

只要勝了此仗,就能趕回長安和她一道守歲了。思及此,傅安蘅裹緊了身上的大氅,轉身進了屋。

傅安蘅身後,路過的将士無意間瞥到了他們常年繃着臉的主帥嘴角揚起的笑容,也是大受鼓舞。

另一邊,林清姒迫切趕路,大軍不眠不休,終于在正午時分抵達北诏關——進入北疆的第一個關卡。

“原地休整。”東宮太子蕭弋一聲令下,衆将士紛紛呼哧呼哧撸起袖子,安紮起了營寨。

蕭弋話音剛落,林清姒跨身下馬,望了一眼頭頂的蒼穹,只見烏雲漸消天地之間亮堂了不少,金烏隐有破雲而出之勢,嘴角不由自主勾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弧度。

按照目前的行軍速度,黃昏時分,大軍便可抵達北秦關,逆轉戰局。和安大軍勝券在握。

“夫人,這是您要的行軍地圖。”正發呆時,芳蕪朝林清姒遞來了一幅牛皮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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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林清姒信手接過地圖。

北秦關地勢險要之處和敵軍極有可能布下埋伏的地方已經被他圈了出來,眼下正滔滔不絕地向她分析着敵軍的用兵之道,話裏話外似是對敵軍首領耶律言此人了如指掌。對此,林清姒雖是疑慮重重,可時勢緊迫,根本不容她想這些。

一番休整過後,依芳蕪所言,太子蕭弋和林清姒率大軍向東而行,逼近北秦關。

大軍馬不停蹄,直到黃昏時分,才趕到了距離關口幽谷二裏地的山林外。

天寒地凍,諸多原本幾人才能合抱、極利藏身的參天大樹幾乎都變成了光禿禿的樹幹。

端坐于馬背上的蕭弋打了一個手勢,衆将士齊齊駐足,迅速找到能藏身的雪丘埋伏好。

林清姒則翻身下馬,施展輕功站在視野更為寬闊的樹幹上,打探起了軍情。

此時落日西斜,殘陽如血,落日餘晖照射在彌漫着硝煙的幽谷中,和皚皚雪地上的鮮血融為了一體,叫人分不清眼前所見的是血跡亦或是夕晖,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攻城的邺軍似是殺紅了眼,正占上風,亂箭之下,守城的和安将士接二連三倒地,城門更是已經搖搖欲墜。

林清姒濕了眼眶,再也顧不得驟然四起的寒風,握緊了手中的淩霄劍,飛身抓起弓/弩/手的弓/弩,就要沖入幽谷。

“夫人不可,切勿打草驚蛇。”蕭弋及時出聲,把人攔了下來。言罷,利落旋身下馬,對芳蕪颔首示意,芳蕪身旁的一個少年小将便領着大隊人馬往入谷的山路進軍了。

忽然,敵軍戰鼓大擂,一陣接着一陣的沖鋒號角響起,邺國的精銳騎軍應聲出動,一時間戰馬嘶鳴,刀光血影。

見狀,林清姒林清姒尋回了一絲理智,火速集齊了傅家軍,靜待邺軍破城的時機,和城中和安國守軍來個裏應外合,将邺軍殺個片甲不留。

城外林清姒坐立難安,城中的傅安蘅此刻也是心急如焚。

眼看夜幕将至,大軍傷亡慘重,就要死守不住,誰知他錯算了風向,苦心設計的退敵大計遲遲派不上用場……

“安蘅,風向有偏,我那藥你可還要?”思忖間,主帥院中進來了一位頭戴銀盔,身穿銀甲的年輕公子。

傅安蘅頭也不擡便知來人是誰,頗為頭疼地揉了揉額角。

兩軍厮殺,衆将士性命攸關,他還顧着自己那點藥草,這事也只有他沈莫幹得出來!

“醫者仁心,你便是這般罔顧衆将士性命的?”傅安蘅面沉如霜,出聲道。

“哎,這話也不能這麽說,那藥草還能救命呢,你看那外面死傷無數的……”沈莫話音未落,被傅安蘅淩厲眼風一掃,就吓得住了口。

身為将領,自當愛兵如子,此仗兇多吉少,他早已無顏面對一衆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最忌諱便是提“死”之一字。可沈莫不同,身為一介醫者,他早就見慣了生死無常,說起這些自然是毫不避諱。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惹人不悅,沈莫惴惴不安道,“安蘅,我就不打擾你這個大将軍料理軍國大事了,告辭。”說完便落荒而逃。

傅安蘅望着門口快速消失的那片衣角,陷入了沉思:戰局失利,恐怕他只得做最壞的打算了。

恰逢副将匆匆來報——“能上陣殺敵者不足百人。”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滔滔怒火,赤青短劍瞬間被別在腰間,手提長戟大步流星出了院門。

傅安蘅趕到城門之時,便見邺軍一擁而上,一出車輪陣英勇無比,登時撞開了城門。

“殺。”

跨坐在馬背上的傅安蘅一聲令下,身後衆将士皆抱着視死如歸的信念,舉着刀叉劍戟,朝敵軍沖了過去。

戰馬咆哮着,揚起了滿地的積雪。

傅安蘅握緊了手中長戟,只将朝他狂奔的敵軍看成了十惡不赦的惡人,一路斬殺。

起初,敵軍長驅直入,卷了刃的刀尖上鮮血越沾越多,勢如破竹,可等到幾個回合下來,傅安蘅身後士兵所剩無幾之時,反而失了氣勢,原本整齊劃一的隊伍亂做了一盤散沙。

他只覺得不可置信。

忽然,他聽到了城外忽起的號角聲。

轉身定睛一看,便見心心念念的紅衣女子領着大隊銀甲軍遙遙朝他奔來。他瞪大了雙目,平靜的外表下藏着洶湧的暗流,戰馬幾乎是下意識地,朝他遙望的方向飛了出去。

馬背上的人唇畔綻放開的笑容沐浴在夕陽下,直化作了一道比春光還明媚的盛景。

傅安蘅已分不清自己所看到的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傅安蘅。”

直到不遠處的嬌人兒喚了他一聲,他才相信,她是真的來了,翻山越嶺來到了他身邊!

她越來越近,近到她呼出的熱氣灑在他臉上比篝火還要暖上幾分,近到他一伸手,就可以将人攬入懷中。然而在看到她身後破空而來的長箭和朝她舉刀的敵軍時,他的身子毫不猶豫地偏了過去。

“傅安蘅。”一聲凄厲的哀號響徹雲霄,淚水從林清姒眼中滑落,天地安靜得幾乎只剩下她心跳咚咚作響的聲音。

“哧”的一聲,手起刀落,淩霄劍染了新血,鮮血濺落在傅安蘅白袍上,綻放出了一朵豔麗的血蓮花。

林清姒伸出手想抱住他,結果兩人卻雙雙墜了地。

顧不得身上的痛楚,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肩膀,讓他的臉靠在自己的肩上,一只手和他的手十指相交。

她掌心的溫熱驅散了他心底的寒意,原來除了梅花,在這寒冬裏能帶給他溫暖的,還有她掌心的溫度。傅安蘅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臉,目光逐漸變得幽深。

“你怎麽來了?可有被傷到?”他用帶着薄繭的指腹輕輕蹭了蹭她的臉,低聲問道。

“你別說話。”林清姒看着他血肉翻飛的手臂,鼻尖再度泛酸,哽咽道。

“姒兒可是擔心為夫?”傅安蘅似笑非笑道,眸中的熾熱卻是怎麽也藏不住。

他頭一回喚她姒兒,渾厚的嗓音喑啞低沉,帶着獨特的溫柔,聽起來說不出的缱绻。

“別做夢了,我只不過是怕你有個三長兩短,沒人給我放妻書,我只能守一輩子活寡。”林清姒擡手抹了抹眼淚,嗔道。

回應她的是男人低沉的笑聲和呼灑在脖頸上的熱氣。

“有生之年能有一日躺在姒兒懷裏,便是死,為夫也死而無憾了。”傅安蘅忍着咳嗽說道。

“将軍休得胡說……”話還沒說完,林清姒就看到原本握住她纖手的大掌垂了下去。

她脊背一僵,轉頭看向他的臉,只見他薄如蝶翼的羽睫顫了顫,随即緩緩阖上了那雙潋滟含波的鳳眸。

他靜靜地躺着,薄唇泛紫,精致的五官沐浴在餘晖下說不出的妖冶,美如畫中仙。

林清姒把臉貼近他的俊臉,和他鼻尖相抵,無力地閉上了眼,淚水順着臉頰簌簌滑落。正欲開口呼救,卻聽得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她甫一睜眼,便對上了一雙澄澈如淬了星子的眼眸。

這雙美目的主人身着銀甲,看樣子約莫是個将軍。只見他翻身下馬,骨節分明的手往傅安蘅腕上一搭,随即眉頭一皺,出聲道,“不妙,安蘅中了毒。”

林清姒怔怔看着他彎腰将傅安蘅背起,踩着小碎步往城中走去,消失在了悄然降臨的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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