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蕭子鴻的面前放着一壺茶,熱氣從茶壺蓋的小孔,以及前頭的嘴裏冒出,到了空中騰雲駕霧一般繞繞彎彎的,像是寺廟裏的最粗的香點燃後所冒的那縷煙。
也像是那些個荒誕僞士,在宮中所造的孽。
他望着這縷煙,在發呆。
江南着實和京城不一樣。
他在江南短暫的這一路裏,走的路和以往有所不同,又極為相近。
過去他靠着母後的人,一路上走得倉促,未曾細細賞過江南,記憶裏對于江南的印象,大多都如同他那江南居一般。
精致,華美,圓潤,恍若都是亭臺樓閣和小橋流水,還有那綴滿枝頭的葡萄在陽光下如珠寶般亮得刺眼。入了夏後,江南無論男子還是女子都穿着薄薄的對襟,染了最亮麗的顏色,而那材質光看着就知道摸起來會是滑溜溜的。不少人衣服上頭還會有刺繡,似乎江南這兒的女子,人人都會女工一樣。
而這趟走過來,他發現江南和記憶中是不同的。
雨後帶着泥濘的道路,讓颠簸的馬車輪上不過短短一段路就沾滿了肮髒的泥水。街道上衆人确實穿着薄薄的衣衫,能穿上絲質衣物的卻是少數。
多數人粗麻短衣穿在身上,頭上都沒有多少首飾,簡單樸素挽着發,匆忙從一端走向另一端。
茶館裏人并不算多,大多是門口攤販那兒讨一口水喝,随後一抹臉擦了汗幹癟笑一聲道謝後就走了人。
隐隐能聽到三兩個成對的,袖子挽起在那兒抱怨着這世道日子越來越過不下去。
江南到了夏季會有雨季。
過多的雨水對莊家而言不是好事。糧價逐年上漲,一旦收成不好,來年的糧價又會漲上一波,聽着就讓人覺得愁。
若是有靠近河道的縣城,那碰上水淹全縣都是可能的。
一個地方連糧價都沒法持穩,那離田地無人種植,百姓變成流民不遠了。
Advertisement
而人吃不飽肚子,商人做不好生意,書生學不好經書,一環帶動一環,宮裏那位離駕崩又近了一步。
他耳朵靈敏,隐約聽到了門外侍衛小聲和同伴說了一句:“這茶館的茶比酒還貴,再多喝幾次,回去路上恐怕就要趕一趕。”
趕一趕就能少住兩夜外頭,少吃幾頓飯,省錢。
由奢入簡太難。
一個皇子淪落到茶館的茶都喝不起,還要按剩餘的錢算計着趕路。
蕭子鴻默不作聲,将視線轉移到了窗外。
他本是提早來了江南這一趟,卻渾然忘記了自己賺錢的營生連在襁褓中都算不上。
錢到用時方恨少。
還是要想想如何解決這事才行。
雨後的陽光并不算刺眼,透過窗框落到了蕭子鴻的臉上,将他本來分明的輪廓照得柔和了些許。他由于混雜着一絲胡人血脈,眼眶陰影頗重,雙眸極為深邃。
微微蹙起的眉,抿緊的唇,透着一絲深棕色的頭發幹淨利落束起,那一身的貴氣看過去,只讓人覺得這俊美的男子,正在為天下江山社稷而擔憂。
反正是半點看不出他其實是在思考庸俗的銅板。
到底他還是由于私下裏偷偷關注了江南多年,想起了一件事。
吃了兩塊糕點,他将茶喝了大半,這才起了身子,吩咐自己的手下跟上:“我要處理點事,紅二、紅三跟着我走,其餘人去尋了地休整半日。”
他說得很是自然,幾個下屬應得也很是自然。
應完了,幾位下屬頓時頭皮一麻,暗暗心驚。
面前的這位新主子,和他們想象中大不同,下令的氣勢自然得根本不像一個還未及冠的少年。
蕭子鴻帶着紅二、紅三,是因為這兩個人身手最好。
瀛洲有一條街,叫暗街。
暗街距離茶館有點遠。茶館是正兒八經的生意,而暗街裏做的全不是正經的生意。暗街裏頭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身邊走過十個人,六個是流民,三個是本地混的,還有一個是如蕭子鴻這般“意外”闖入的。
暗街剛進門,就見到一個孩子狼狽又驚恐朝着他狂奔而來。
看着是六七歲的模樣,跑得很快,幾乎要撞到他身上。
那孩子頭發不知幾天沒洗,黏膩耷拉在腦袋上,臉上黑黃夾雜,根本看不清容貌。他的衣服也是殘破打滿了補丁的,根本無法想象這種衣服如何還能穿着。他身後有一個大漢一臉橫肉怒吼着追着這孩子。
尋常人見這樣的一幕,要麽明哲保身旁觀,要麽護着孩子,對上那滿臉橫肉的大漢。
蕭子鴻不一樣。
他身子一讓,一手拿過自己腰間的錢袋,一手拿起腰間的玉佩,全收到衣袖中後,側頭對着自己兩位下屬說了一聲:“在暗街貴重的東西要收好。”
他話還沒小孩撞過來快。那小孩沒撞到蕭子鴻,倒是撞到了紅二身上。
紅二聽到自己主子這話腦袋還沒反應過來,手下意識朝着自己錢袋一摸,直接抓住了一只小手。
小手?
紅二視線移動,和剛才撞過來的孩子撞上了視線。
那小孩臉上全然沒了剛才的驚恐,惱怒又嫌棄試圖将自己的手抽出。他對紅二半點不留情,伸出另一只手對着紅二的小拇指就是直接硬掰。
紅二本能想要松手将那孩子揍地上去,卻沒想到蕭子鴻又開口:“收好錢袋放了人。”
那本來跟着沖過來的壯漢,對着他們幾個人毫不客氣,陰沉沉盯着孩子:“把人給我,我今天非要扒了他的皮。”
紅二看向蕭子鴻。
蕭子鴻微微點頭。
孩子死命掙紮,還是被紅二強制送到了那壯漢手裏。
壯漢抓着孩子的後勃頸,殺氣騰騰離開了他們三個,轉眼就入了一個小巷,不見了蹤影。
“這兩人是一夥的。在暗街不要随意打起來,會引來人。”蕭子鴻這樣說着,好似來過這地方千八百回。
一個貴人和暗街是格格不入的,可他卻輕易融入了這裏,還懂不少規矩。
事實上,這條暗街在他繼位後,沒過多少年在瀛洲就徹底消失了。
有人呈上了折子,專門講這條街的事情,向他懇請要一隊人馬去處理。
那會兒各地百廢待興,暗街這種不合理的存在,自然是需要被取締的。秉筆太監精簡給他說了之後,他立刻就準了那官員的折子,等回頭想起這暗街在瀛洲時,還專程拿出來看了兩眼。
暗街自然是不該存在的。
那些個手腳都麻利的人,幹點什麽事情都好,全然不需要在這裏過着暗處的日子。
沒有身份的,給身份。沒有住處的,給他們臨時的住處。
沒有飯吃的,讓他們去幹活再分給他們吃飯。
日子有了指望,這暗街很快就沒了。
現在這裏還在,倒是給了他一點便利。
他走到一個東西全攤放在地上的小攤販面前。
那小攤販早将先前那幕看在眼裏,并不畏懼蕭子鴻,簡單說了兩句:“東西都在這兒了,不收銀票,銅板、銀子都收。”
這地上的東西看着有的很普通,女子的梳子、簡單的發帶,有的看起來并不常見,比如布滿了鏽塊的銅鈴,還有一把鋒利的刀。
這把刀看着有點古怪,紅二紅三是沒有見過的,蕭子鴻是見過的。
他點着刀:“海外頭過來的?”
“識貨啊。”小攤販這下反倒是提起了一點興趣,正兒八經做起了生意,“您要是有興趣,我這兒還能弄上不少,價格便宜還鋒利。這個價。”
他朝着蕭子鴻比劃了一個五。
這個價位确實便宜,普通匠人是打造不出這樣鋒利的刀的,普通人更是沒途徑可以買這樣的刀。
蕭子鴻捏了捏袖子裏的錢袋。
他只有三銀。
“兩銀。”蕭子鴻看向面前的小攤販。
小攤販原本是認真做生意的,當下被氣笑了:“這位爺,您別鬧我。這兩銀的價,我回頭連交攤位的錢都沒。”
“買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指不準下次将你攤位也買了。”蕭子鴻勾了勾唇角,表明自己的态度。
小攤販盯着蕭子鴻看。
蕭子鴻極為坦然,任由他打量。
小攤販咂舌:“魔教都沒您這麽做的。我一個月要交兩銀,等于我這刀白送您了!不行不行。”
蕭子鴻頓了下:“魔教?”
“崇明教呗。外來人?”小攤販雖是問話,卻已肯定面前這人不是瀛洲本地人。他指了暗街裏頭那一圈,“在這兒做生意,每個都要交錢。交了崇明教就護你安全,你被掀了鋪都給你解決。別看您後頭兩人能打,咱們崇明教百來號人,半點不怕的。”
“這麽多人……”蕭子鴻若有所思,沒想到這魔教是崇明教,最早的根據點是在瀛洲這一地。
小攤販還挺驕傲的:“那是。這個月聽說新上任的教主可厲害,我聽着他們教徒喊口號了。啥富強、民主的,還要法治愛國什麽的。可長了!喊起來沒一個出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