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第一個世界·五更鐘】·27

二十八·【第一個世界·五更鐘】·27

她深吸一口氣, 提醒自己不要跟他計較。誰知道他們下一次見面會是何時呢?

“好。我不問。”她說。

但她在這件事上退了一步,就必得在另外的地方找補回來。

“……不過,我有個問題要問你。你襲擊的那些官員,究竟是為什麽該死?”

高韶瑛一愣。

她的這個問題措辭何等精妙。他雖然不願回答這個問題, 但一時間竟然有種微妙的、被她站在自己這一方的錯覺所取悅了的感覺。

因為她說的并不是“你為什麽要殺他們”, 而是問“為什麽他們該死”。

這就說明, 她認為他的行為即使再瘋狂,也是有正當理由的。

即使他去殺人,她也——

他的胸中一陣激蕩。但他不可能把原因坦白地說出來。

他垂下視線,說道:“……自然有我的理由。”

這句話說了等于沒說。他知道這會激怒她,可是他真的沒有別的可以說了。

果然, 她氣惱地哼了一聲,冷笑起來。

“很好。……那麽,你告訴我,你接下來還會做這種事情嗎?”

他在心裏想了想, 才答道:“……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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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說假話。

他的确還會。

果然,這個答案似乎把她氣得更厲害了。

“……那你今晚還來做什麽?!”她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了這句話。

他覺得自己這一次的答案也不會讓她真的高興起來。可是這确實是他想說的。

“我來見你。”他說。

“你讓我來, 我就來了。”

她嘶的一聲, 倒吸了一口氣。

就好像是被氣到了極點,只能發出這種聲音似的。

“是嗎?”她咬牙切齒地反問道。

“我讓你聽我的話, 你怎麽不聽啊?”

高韶瑛下意識垂下了眼簾, 抿了抿唇,說道:“那是因為……我确實不能按照你所說的去做……至少現在不能。”

他察覺到屋內的氣氛霎那間就變得險惡起來, 直覺作祟下,還是退了一步, 補上了最後一句。

可是這樣也無濟于事。

她好像惱了。

“那你今夜來找我做什麽?嗯?就是為了……為了……”她忽然有點礙口,深呼吸了幾次, 才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

“……為了來做這種事的?!”

高韶瑛抿着唇,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他當然不是單純因為想要做這種事才來的。事實上,他渴望見到她已經很久了。但是一旦見了面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麽不知滿足。

見了她就想要接近她,接近了她就想要擁抱她,擁抱了她就想要親吻她,親吻了她就想要——

欲/望無休無止。他從不知道自己是這麽貪婪無度之人。

他覺得自己可以匍匐在她腳下,懇求她像現在這樣一直愛他,一直把自己交付給他,一直給予他最美妙的眷顧。

可是他不能止步于此。

他不能真的跟随她回到定儀宗去做個贅婿。他的驕傲也不允許他現在就這樣做。

他可以去定儀宗生活,但前提是——他要恢複自己從前的光輝。

而從前的高家少主,即使一輩子都留在定儀宗,也不會有人說他是依附于自己的夫人生活的軟弱之人,只會被人當作一段佳話一樣地稱頌,說“高家少主是多麽的深愛和尊重少夫人啊,寧可自己放下身段去遷就她,也決不會讓她感到不便”。

他知道,假如自己不能恢複到像從前那樣,地位與光芒加身,令人無法随意評斷的地步的話,那麽即使她不計較那些,他自己也漸漸地會在歲月的流逝中,在人們有心或無心的議論、以及異樣或同情的眼神中,逐漸扭曲了心态,變成更不好的自己,然後終有一天會令她厭煩。

他可以永遠愛她,但他變成了不好的模樣之後,她是否還會繼續來愛他?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依然是光鮮亮麗的那個高大少爺的時候,就已經被那些理應愛他的人們抛棄了。

他低聲咳了兩聲。

胸肋間有點火辣辣地痛着。或許外表看不太出來了,不過前幾天在襲擊那個吏部員外郎的時候,倒沒想到對方居然請了好幾個好手作為護衛,他一時不察,被其中一人一記刀風直沖着胸肋之間就橫掃了過來。

若不是他退得快,避開了刀鋒切入血肉的傷害,只被那一招的內力震了一下的話,只怕他今天即使看到她留下的那張帕子,也無法如期應約前來。

他現在內力流失得差不多了,沒什麽護體的作用,完全抵擋不了對手那樣渾厚的內力。他被震出了一些內傷,但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全忘了,即使在剛剛最激烈的時刻他也沒感到痛;可是現在在這種即将分別的時候,那種胸肋間泛起的、隐約的痛楚就又返了上來,讓他一時間竟然有些難以呼吸。

他最後只能徒勞地說道:“我只是想見你。”

他擡起眼來,眼中濕潤。但他知道,在黑暗的屋裏,還隔着這麽一段距離,她是看不見的。

“我已經太久沒有見到你了……”他低聲說道。

他在禹都尾随過她許多次,有的時候他的好五弟跟着她,有的時候她是單獨一人在外行走。不知道是因為定儀宗确實夠不上韞王該注意的級別,還是因為他在韞王面前表現得确實夠冷淡無情,不把她放在心上,所以韞王他們并沒有認為面前這個人就是他的命門之所在,暫時沒有對她不利的意思。

可愈是這樣,他就愈不敢接近她。

他想讓她回去,回到定儀宗去,等他拿回了理應屬于他的一切,他就會回去找她,捧給她一個光輝美好的郎君,會永遠愛她,永遠珍重她,永遠渴求她,永遠保護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沉溺于泥淖中,隐藏于暗處,只能表現出刻骨的怨毒與狠辣的手段,一點美好的東西都必須藏起來,藏得深一些,直到它們随同他一道,腐朽在自己這具已經脆敗不堪的軀殼之中。

然後,他聽到她說道:“……那就回來。”

“瑛哥,我想要你回來我這裏。”她用了一種已經久違的溫柔語氣,伫立在黑暗之中,面朝着他,低低說道。

那種誘哄的語調幾乎要形成一個甜美的圈套,把他籠罩其中。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真的要屈服了,他慌忙用力地甩了甩頭,強行命令自己保持理智與清醒。

他的右手按在桌面上,幾乎要将那裏生生按出一個掌印來——假如他的內力充裕的話。

高韶瑛這麽苦澀地想着,緩緩低下頭,注視着自己繃得緊緊的、青筋浮凸的手背。

他要用盡全力,才能把自己的回答從齒縫間擠出來。

“……我不能。”他說。

人之所以有種種無奈之處,都是因為太弱小。只要自己完成了現在想要做的事情,只要那樣,就可以……就可以——!

他咬緊牙關,慢慢地轉過身去。

身軀仿佛突然變成了一具無法操控的偶人,從頭顱到四肢,從軀幹到五髒六腑,都那樣僵滞,那樣木然,那樣冰冷,毫無溫度。

他不敢再對她說“你再等等我”,因為就連他也沒有信心自己說出這句話去之後,是不是會被拒絕。他覺得自己已經脆弱到再也無法從她那裏聽到一個“不”字了,只要她開口,吐出那個要命的音節,他就會像一具瓷偶一樣,嘩啦一聲跌碎在地上,摔得粉粉碎碎。

他哽着喉嚨,低聲說:“……保重。”

他按在桌面上的那只手五指緩緩合攏起來,直至緊握成拳。然後,他邁步向着房門走去。

他推開了房門,站在門口,再一次回頭向着屋裏望去。

她就站在那裏,沒有再跟上來。

或許是因為她今天前所未有地說出了類似于懇求的言語,他卻一再地拒絕,令她失望了吧。

他的唇齒間仿佛泛起了一層苦澀。

得說點什麽……說點什麽來表明他還是在意的,是想要祈求她,不管他做什麽,她都能留在原地,賜予他她的垂顧……

雖然很危險,但他唯一的一線生機就系于她的指尖,她的眉眼,她的親吻,她的宛然一笑之上;假如有一天她一旦收回了那一切,那麽他也就枯敗了,跌碎了,腐朽于流浪無依的途中。

他搜索枯腸,但許久沒有找到合适的字眼來确切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我還在夜間睡不着覺。”

臨去前,他久久地凝視着她,半晌之後,卻說了這麽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在離開你之後,就再也沒能睡上一個安心的好覺……”

他英俊的臉容在月光照耀下浮現了一絲苦笑。

“我時常想,不知何時我還能回到那樣的時刻,和你一起擁抱着睡去,桌上擺着一盤吃不下的桃花酥……”

他今夜意外地說話十分直白,可是他所說的內容如今已經無濟于事。

她站在黑暗的屋內,感到了一絲黯然。

他身後是鋪滿整座庭院的銀白色月光。可是他背後所隐藏的,或許是一整座黑暗的深淵。那深淵裏伸出無數暗色的蛛絲來,纏繞在他身上,拉扯着他,似乎要把他的整個人都拽下去。

……不,或許他現在半身已經在裏面了。

所以他才會拒絕她。

她最後說道:“……希望能有一天,我能為你唱我新學會的搖籃曲。”

高韶瑛似乎笑了一下。她聽見他的聲音變得有絲缥缈的不真切。

“……那你何不現在就唱?”

謝琇微微驚訝了一下。

不過她也不願意在分別的時候再給彼此留下什麽難堪的回憶,于是她想了想,拖長聲音,輕輕哼唱道:

“一抓金兒,二抓銀兒,三不笑,是好人兒。”

高韶瑛愣了片刻,仿佛顯得格外訝異似的,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他的笑聲極為短促,但響在這寂靜的、日出前最後也最深的黑暗裏,卻顯得格外清晰。

他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很快地收起了臉上短暫浮現的那一絲笑容。

“真糟糕。”他最後說道,語尾帶着一抹近乎嘆息的意味。“我笑了。”

“……我已經不是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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