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有車鄰鄰

有車鄰鄰

紋身是吳越人的特征,孟良也知道,自家老大從來沒有隐藏過他吳越人的身份。

自家老大有些神秘,自從被自家老大救下之後,孟良也只是在別人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了自家老大的身份。

他名喚“渡河”,據說名字是用來紀念西周昭王瑕南征伐楚卻渡漢水而死。

孟良是豪右佃農出身,沒讀過書,不知道西周是什麽時候,也不認識周昭王瑕,更不知道漢水在哪裏。這個故事中唯一讓他覺得熟悉的,還是“伐楚”這兩個字,以為他知道遙遠的遠方,有個國家叫楚國,攻打過司州的河內、河南二郡。

孟良是河南郡人,父兄都戰死在楚國攻打河南郡的戰争中。城破的那日,孟良背着白發蒼蒼的母親逃離了戰火,幺妹卻被楚軍擄走,不知是死是活。

——但八成是活不成了。

老母思念妹妹,沒多久也去了。孟良想給母親湊一副棺材都湊不出來。當時是渡河給他出了錢買了副薄棺,從此孟良将自己賣給了渡河。

當時孟良說:“那什麽昭王為什麽沒有消滅那些楚蠻子?”

當時渡河聽了他的話後哈哈大笑:“孟良,周昭王打的是西周時的楚蠻,但現在的楚國,可都是晉室的子民。”

孟良聽不懂,但這不影響他罵罵咧咧,沒事就嘟囔着周昭王沒什麽用。

不過此時,被孟良嘟囔着沒什麽用的人從墳頭都長草的周昭王變成了和他一樣的窮苦人民田大壯:“渡河老大,現在怎麽辦?田大壯可真廢物,這麽多人打不過兩個小白臉。”

渡河吐出了口中叼着的雜草,笑道:“那可是雍王,帶領八百涼州鐵騎追逐西羌三千裏的雍王!他要是能被田大壯打敗,田大壯可以直接進武廟了。”

“您還護着他。”孟良不滿,“我早說過了,這些山野農夫能做什麽,不如我去。”

“行了,別發牢騷了。”渡河拍着孟良的肩膀說,“本來也不是要做什麽——雍王怎麽處理田大壯的?”

聽到這個問題,孟良皺起了眉:“那什麽先生說,要将田大壯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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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官?”

渡河皺起了眉。随着臉部肌肉的移動,銅綠色的猛虎刺青像是活了一樣,正盯着自己的獵物不放。

渡河喃喃自語:“送官?”

見渡河這樣的表情,孟良道:“渡河老大,有問題嗎?用不用,我去殺了田大壯?”

渡河搖搖頭:“無需如此……再看看,我再看看……”

孟良不解:“渡河老大,我們現在究竟要做什麽?要刺殺雍王嗎?”

渡河道:“刺殺非君子所為,此事不可再提。”

孟良又問:“那窦太主交代的事怎麽辦?”

“雍王是窦太主一母同胞的兄長,窦太主不會刺殺雍王的。”渡河眉頭越皺越深,“畢竟是血脈至親。”

然而孟良卻撇撇嘴:“渡河老大,你是不是忘了,雍王的父親就死在襄陽城,殺死雍王麟的可是窦家人!”

當今太後窦強女是太傅窦融的獨生女兒,雖是庶出,但卻從小被太傅窦融捧在手心。

太後窦強女幼年時,太傅窦融和前前任雍王游潛一見如故,故而将自己的獨女窦強女許配給了當時的雍王世子游麟。

後來二人成親,本也算一段佳話,誰知這對小夫妻出了什麽問題,突然有一日,窦強女留下一封和離書離開涼州,抛棄了剛剛出生不到一個月的游溯,回到了當時的國都臨安。

再後來,窦強女被景帝看中,許配給了當時的太子做了太子妃。

再後來,太子妃成了皇後,窦強女前後生下公主季峨山與太子季涓流。

公主季峨山人稱“窦太主”,太子季涓流如今已成了陛下。

孟良不太清楚自家老大和窦太主之間是什麽關系,但他很清楚,自家老大對待窦太主沒有表面上的那樣恭順。

但心裏怎麽想是一回事,渡河幾乎從不拒絕窦太主的要求——

比如這一次,窦太主要求渡河在司州掀起叛亂,趁機奪下司州。

渡河于兩年前來到司州,糾集了因黃河改道而失去家産的農民,帶領他們黃土抹面,掀起了反對漢王的戰争。

但渡河把漢王搞下臺了,雍王和蜀王來摘桃子了。蜀王趁機攻下漢中,雍王更狠,直接拿下了整個司州。

渡河一通操作猛如虎,結果到頭來什麽也沒撈到。他自己不見郁悶,孟良可見不得自家老大受委屈。

更何況,還有窦太主平均三日一封的急遞,催着渡河掀起二次叛亂。

孟良冷眼瞧着,只覺得這對從未見過面的血脈兄妹可真不像親兄妹:“依我看,窦太主比誰都希望雍王去死。”

渡河瞪了他一眼,孟良不情不願地閉上了嘴。

好一會兒,渡河才緩和了臉色:“我們先找地方安頓下來,窦太主那邊我去說。”

“老大,說什麽?”

“說什麽?”渡河輕笑一聲,“只怕我要和窦太主說,她的任務我完不成了。”

渡河的目光越過叢叢山林,落到幾乎已經看不清身影的游溯和白未曦的身上。

樹葉遮住陽光,零零散散落下的眼光在渡河的臉上打出剪影,讓猛虎刺青看上去更加可怖。

渡河輕聲說:“那可是白先生……可惜,白先生不願意為朝廷效力,所思所想也與我和義父差的太多。”

“但,那是白先生啊……”

******

這夥劫匪的出現像是壞掉了白未曦所有的好心情,導致白未曦在看着游溯找來人将劫匪都送去官府後,便冷淡地說了一句:“我們回去吧。”

游溯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便走在白未曦的身旁。

一路上白未曦都很沉默,就在游溯以為白未曦可能會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白未曦突然開口了:“殿下,若是這件事交給你來處置,你會怎麽做?”

游溯沒有第一時間回答白未曦的問題,而是反問:“先生是後悔了?覺得不應該送他們去見官?”

白未曦:“殿下為什麽這麽問?”

游溯說:“孤見過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像先生這樣心地善良愛民如子的人也有很多。”

“若是那些人遇到這樣的情況,想來會直接放了這些劫匪吧。”游溯想了想,說,“可能他們會覺得劫匪也不過是想活着,他們不想傷人性命。若是報了官,按照《晉律》,這些劫匪就要被罰去做苦役,會有人舍不得這些劫匪受這樣的酷刑的。”

這話說的諷刺至極,偏偏卻是如今大晉的主流。

自從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起,天下就亂了套。襄帝、崇帝、莊帝三朝時還好一些,明君在位、悍臣滿朝,儒術的優勢使得天下間一派欣欣向榮、四海升平之景。

然而,到了桓帝、成帝年間,霸占了大晉思想主流一百多年而逐漸僵化的儒術開始顯現出它的不足,再加上儒生們太想遇到傳說中“垂拱而治”、将大權分給臣子、造就君與臣共治天下的“聖王”,因此儒生發動了“馬奴之亂”。

以“庶出”為名,廢棄成帝選中的天子梁王存,擁立不過七歲的“嫡出”鄭王鶴,将七歲稚童推上皇位。緊接着,就是儒生們瓜分了朝政大權,将景帝徹底變為傀儡。

讓晉室亂了七十餘年的儒生們,卻滿口的仁義道德,言必稱“勤政愛民”,行必履“忠君愛國”,将混亂的源頭推給晉室皇族的貪得無厭,渾然不提在儒生當政期間,晉室混亂成什麽鬼樣子。

天下亂了,儒生再跳出來說,“黔首只是為了活着,諸侯王不可以懲罰他們”。

游溯笑不出來。

但不過須臾,游溯便反應過來:“先生應該不會這麽想吧?若是先生也覺得他們無辜,想來一開始就會說直接放過那些劫匪了,何必多此一舉,選擇報官?”

白未曦點了點頭:“他們很可憐,但這不是他們攔路搶劫的理由。白某只是……”

他難得的猶豫躊躇:“只是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究竟對不對。”

為政不是數學題,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對一遍答案就能立刻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拿的到分。

白未曦的眼底是罕見的迷茫:“白某其實也不知道,究竟應該怎麽做。”

游溯問:“先生在執着什麽?”

白未曦一愣。

随即,他聽到游溯說:“孤感覺的出來,先生現在很糾結,這也是先生遲遲不肯接受孤的印绶的緣故吧?”

“先生不自信。”游溯笑了,“但其實先生可以再自信一些,畢竟……”

游溯忽然問:“先生可還記得,就在前幾日,你還在和孤說,秦亡于其制度,亡于商鞅變法。”

白未曦點頭:“自然記得。”

“以往都是先生問孤,如今孤也想問先生一個問題。”游溯問他,“當年秦孝公知不知道商鞅變法會給秦國帶來什麽?如果他知道有一天,秦會滅亡于商鞅之法,他還會不會用商君?”

白未曦愣了愣。良久,他忽然笑了:“殿下說的是,是白某杞人憂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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