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03
盛放03
盛放
文/沐清雨
當天傍晚,方母抱着一束層層包裹的紅玫瑰從外面回來。
冰城的冬天就是這樣,鮮花在外面分分鐘就會被凍傷,包裝是個技術活。
方母愛花,每年開春都會在一樓外的小花園撒下花籽。玫瑰的花期是五六月份,雖然冬天在溫室養護,做好光溫和水肥方面的管理也可以開花,可家中的光溫不好掌握,今冬她那些盆栽玫瑰一朵沒開。
方嶼裏接過花處理:“小區門口那家花店買的?那老板做生意不實在,下次我去買。”
方母解釋:“就剩這一束,老板說都開了養不了幾天就得謝,給我打了對折。你想辦法救一救,讓它們多開兩天。”
方嶼裏失笑:“就像凍傷的鮮花無法恢複活力一樣,它都開始掉花瓣了,我救不了。”
方母嘀咕了一句,應該是吐槽女兒身為專業人士還救不了幾朵花,方嶼裏沒聽清,笑問:“您這麽喜歡玫瑰嗎?我爸年輕時送過給您?”否則依母親的節儉,怎麽舍得買鮮花?
方母撇了撇嘴:“你弟弟小時候看見別人喝健力寶非鬧着要,我打了他一路都沒買。你爸哪兒有閑錢買花。”
方嶼裏小時候家裏确實不富裕,父母一個月的工資加起來不過幾十塊錢,一家四口住在12平米的出租屋裏,姐弟倆兒睡的是上下鋪,零花錢只限每天一根冰棍。确實沒有閑錢買花,方敬年更沒那個浪漫細胞。
方母笑着說:“那年搬家,你不是給了我很多花籽嘛,我全種下了,結果只有玫瑰開得最好。我想起來你包過的花束,心血來潮摘了幾朵用報紙包了送給你爸,純是逗他玩的。”
那是方敬年第一次收到花。當晚,他找個了大開口的飲料瓶,把那幾只玫瑰小心地插起來,隔天下班又買回個玻璃花瓶。
他很少主動聯系方嶼裏,那天特意打電話給女兒,問新鮮玫瑰如何養護,才把那幾只玫瑰移過去。從那年開始,方母每年都種滿園的玫瑰,她以為丈夫喜歡玫瑰,卻一直不知道丈夫喜歡的是種玫瑰的她。
方嶼裏把那束快開敗了的玫瑰放下,套上羽絨服出門,再回來時帶回一後備箱的玫瑰和幾個足夠大的裝水容器。等方敬年下班,她向父親請教制冰和取冰的方法,然後給那幾個容器放在院子裏裝滿了水,把玫瑰放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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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方嶼裏指着那幾個凍着玫瑰花的冰塊對方敬年說:“爸,您加個班?”
她是要讓玫瑰盛開在零下三十度的嚴寒裏。
方敬年和女兒一起完成了這個浪漫的創意。
出發去波蘭那天,身為領隊的紀清舟來方家接人,看到院子裏那兩個一米多高的冰雕玫瑰,震驚難以言表。
方嶼裏挑眉:“那天在工地看到冰塊裏有魚,我媽又買了開敗的玫瑰,就想到了這個。”
紀清舟豎大拇指:“不愧是獲得過設計行業頂級榮譽的人,失敬失敬。”
方嶼裏不吃他這一套:“紀部長這不是恭維是捧殺啊。”
紀清舟神色認真:“我是真的嘆服,字字真心。”
波蘭國際冰雕藝術節一行,方嶼裏對父親也有了嘆服這種情緒。
紀清舟提出讓方敬年去參加波蘭國際冰雕藝術節後,方嶼裏特意去了趟醫院,主治醫結合方敬年的身體狀況和情緒綜合考慮,認為能不去最好,如果特別想去也不是不可以。未免母親擔心,方嶼裏決定陪同方敬年一起去。
藝術節的其它活動方嶼裏沒興趣,她決定陪父親過來時便接手了工作室在華沙的一個項目。在紀清舟的安排下她協調了時間,參加了中外冰雕藝術家交流會。
方嶼裏看着方敬年穿着自己給他新買的西裝,有些拘謹站在臺上,到後面脫稿,用不帶任何口音的中文談論冰雕制作的經驗與心得,談論他對冰雪的依戀與熱愛。他說:“黑龍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冰雪是老天的饋贈。我喜歡冰雕師的工作,我愛做冰雕。冰雕是我家鄉的金名片,我想為這張金名片做點兒什麽。可惜,我沒機會了。但沒關系,新一代的年輕冰雕師正一批一批成長起來,我做不到的事情,有人能做到,他們會做得更好。”
老将不死,薪火相傳。
方嶼裏站在臺下,看向父親的目光有了崇拜之意,她說:“他不是我印象中的爸爸了。”
紀清舟沒說話,等她繼續。
方嶼裏輕輕地說:“我爸一輩子沒出過幾趟遠門,在我心裏,他一直就是個靠做冰雕養家糊口的小老頭。”
從未想過,只有高中文憑的父親用28年的堅持和鑽研,站到了世界的舞臺上。在波蘭華沙,介紹方嶼裏時不再說她是:方設計師,而說:這是方敬年老師的女兒。
多出來的前綴正如他在生活中的身份。父親年輕時是一棵大樹,他深沉穩重,是一家人的依靠。年老時變成一把傘,無論經歷怎樣的風雨,依舊努力張開羽翼,不願讓一滴水珠淋到家人身上。
後來,當這位小老頭的名字出現在國外的報道中,方嶼裏為他翻譯外媒對他的稱呼——冰雕藝術家。
“可不敢當‘家’。”方敬年笑着說:“你爸永遠是你爸。”
方嶼裏也笑了,說:“您是我爸,我爸是冰雕藝術家。這不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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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冰雪節開幕,方嶼裏帶着母親,弟弟領着妻子,一家五口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逛了冰雪大世界,在方敬年的冰雕作品前留下一張合影。是紀清舟幫忙拍的,他和方敬年也拍了一張照片。
紀清舟是學土木工程的,方敬年所獲得的建築方面的知識大都來源于他。
方敬年說:“清舟學識高,脾性又好,有耐心,是我的小老師。”
紀清舟笑得矜持:“您折煞我了。”他對方嶼裏說:“我剛到公司那會兒,領導安排我到工地實習,老師傅們覺得我什麽都不懂,是我職責範圍內的事也不找我,出過幾次問題,我的老領導沒少批評我。多虧方叔拉了我一把,他和我讨論設計,問我建築方面的問題。”
話至此,他言語中的笑意更濃:“那時候年輕張揚,誇誇其談而不自知。但那些缺乏實踐的理論有時候也挺唬人。老師傅們見方叔沒問倒我,可能覺得,哎,這小夥子好像有兩下子,才開始配合我的工作,破了局。”
職場生存不易。但讓他破局的當然不是方敬年,而是他自己。
方嶼裏因此想到家裏那些書:“我就說我們家怎麽會有《結構概念體系》《建築結構原理》,都是你的吧?”
紀清舟點頭,他說:“方叔很好學。”
難怪父親的認知超出他學歷的知識範疇,原來他從未停止過學習。
方嶼裏順嘴說:“我也看了一些。”
在空間設計對空間進行改動的時候,會結合土建的結構進行修改。紀清舟都以為她是要和自己聊空間設計和土木工程的關聯,卻聽她說:“你的字遒勁有力,流暢舒展,我還臨摹過。”
她的關注點竟然是他寫在空白處的注解。紀清舟失笑。
那晚,方嶼裏與父親閑聊:“紀清舟為什麽會回哈爾濱?”作為同濟土木工程碩士,明明有更廣闊的發展空間。
方敬年不答反問:“你怎麽不直接問他?我看你們聊得挺好。”
方嶼裏客觀評價紀清舟,說他的閱歷和情商超過很多人,只要他願意,和誰都能聊好,無意讓父親多想。
方敬年先澄清自己沒有亂點鴛鴦譜的意思,才回答:“公司有人說,清舟畢業後在建築工程企業就職,年薪近百萬。後來突然辭職回到老家來,因為這個女朋友和他分手了,他父親也有一年多沒和他說話。那段時間有些工人欺負他年輕沒經驗,他處境有點艱難,我們聊天,我問了他同樣的問題。”
紀清舟給方敬年講了自己此前的一段經歷。他去談一個項目,和對方溝通方案時他以冰城的地标建築做對比,對方非常不屑一顧,說那是沙俄東西伯利亞修中東鐵路時建的,只是建在了冰城,并非冰城人所建,和冰城沒關系。
紀清舟感受到了對方的地域偏見,他對方敬年說:“我的家鄉被人看不起,比我自己被人小看更讓我難受。但不可否認,确實是我們不夠發達。”
這樣類似的經歷不止一次,紀清舟最終決定回家鄉發展。
個人能力有限,改變不了什麽,可事情總要有人去做。他一定是覺得,作為本地人都不願留下,又憑什麽指望別人來幫你建設家鄉?
回鄉的決定不好做,他必然因此承受了很多。
方嶼裏由衷的說:“挺了不起。”
“那當然了,要不我怎麽欣賞他呢。”聽女兒“啧”了聲,方敬年适時打住,最後說了句:“清舟還是單身。”
方嶼裏見父親幾乎是逃回卧室的,噗嗤一聲樂了。
這是方嶼裏印象中父親唯一一次旁敲側擊提到她個人之事。她不小了,她的同學有的孩子都上小學了,她卻還單着。但父母從未給過她這方面的壓力,甚至是親戚問到,他們都替她擋了,說年代不一樣了,年輕人的婚戀觀也不一樣了,不拘泥于年齡。
然而,身為父親,方敬年依舊希望能有一個人能和女兒站在一起,哪怕女兒已經強大到可以為自己撐傘,也該有個和她并肩走在雨裏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