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十分鐘後,近衛軍統領告訴卡默斯,陛下拒絕了葉悄的到訪。

“卡默斯上将,陛下聽說了葉悄的存在,想要把他留在王庭裏,作為拉斐爾殿下的器官培養皿。”

“你說什麽?”

卡默斯皺緊眉頭,抱着葉悄,靜立在風中,他的身型筆直挺拔,此刻風有點大,鬥篷簌簌飛揚起來,葉悄攥着他的領子,卡默斯摘下肩頭的鬥篷,把葉悄包裹住,重新抱回懷裏。

統領注意到他的一系列舉動,有點奇怪。卡默斯在軍中聲譽顯赫,對抗異族時幾度命危,眼睛都不眨,是出名的鐵血戰将,這樣細心的對待一只小雌蟲的樣子,實在是有些陌生。

“沒錯。上将,陛下不允許葉悄住在王宮裏,但是考慮到拉斐爾殿下的身體健康,我們準備了別的地方給他住,請跟我來吧。”

卡默斯抱緊葉悄,決定看看什麽情況,然後随機應變。

統領把卡默斯和葉悄帶到另一處行宮,葉悄一直坐在卡默斯的胳膊上,緊緊閉着眼睛,偶爾睜開一點,又很快閉上。

第一次離開實驗室,他對這世界的一切都感到害怕,小小的身體瑟縮着,不知道是冷還是恐懼,動也不敢動。

卡默斯把葉悄往上托了托,手扶着他的背,葉悄還不習慣被抱着,手不知道放在哪,只能局促地揣在前面,弓着腰,哪都不敢看,像一只脫離海洋被捕撈上岸的小蝦米。

統領:“葉悄被安排住在行宮裏,一直住到新王加冕那一天。”

卡默斯不動聲色地說:“那大概要等到第一軍團收複星環附近所有的星球之後了,不會很遲。然後呢,葉悄去哪裏?”

統領一臉心知肚明地看着他,“您不是知道嗎?表面上是這樣的吩咐,但實際上他永遠不能離開王庭,只要拉斐爾殿下需要他,他就必須時刻都在,當然,除非他死亡,也應該是為殿下而死。”

卡默斯感覺懷裏的葉悄更加安靜了,連呼吸都幾乎聽不見,明明是發育還算健康的小蟲崽,卻沒有任何活潑好動的表現,唯獨在聽見“死亡”這兩個字時,他的眼睛逃避似的瞥向外面,卻沒有掙紮着從卡默斯懷裏跳出去。

葉悄是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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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

一眼看得見的死亡,被冰冷鋒利的刀尖劃開身體,開膛破肚、摘取器官、躺在病床上,看着心跳檢測儀一點點從跳躍歸于平穩的一條直線。

比起其他個性鮮明的小蟲崽,葉悄實在太怯懦了,不論受到什麽樣的待遇,他都會默不作聲地忍受下來。

卡默斯沒有說話,沒有暴露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行宮門口,一只穿着宮廷服飾的護衛說,“上将,把葉悄交給我吧。”

面對伸過來的那雙手,卡默斯頓了頓,反而抱緊了葉悄。

“行宮裏有他的同齡蟲嗎?他才4歲,還不會說話,他之前在實驗室裏生活,沒有見過太多蟲,對外面的世界也不了解,被欺負了也不會打架,脾氣很軟,不——”

“上将。”對方打斷他,态度很恭順,眼神冷淡淡地如同冰封的草履蟲,聲音很溫柔道:“很抱歉,上将,這不該是您要關心的問題,他現在是帝國的私有財産,請把他給我。”

護衛看卡默斯不松手,提醒道:“請把他放下吧,他4歲了,應該會走路。”

卡默斯說:“可是拉斐爾殿下也是被我的副官抱進王宮的。”

護衛頂着卡默斯高昂的S級精神力的壓力,頭暈目眩,勉強鎮定說:“抱歉,您也說了,那是殿下,葉悄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小雌蟲,和小殿下沒有可比性。”

卡默斯深深吸入一口氣,心裏驟然升騰起一股極其強烈的沖動,想要殺了眼前的蟲。

他自從戰場上下來就一直無法控制自己的精神力,護衛感覺到了殺意,後退一步,“上将,請您冷靜!”

葉悄也感覺到了卡默斯的憤怒,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黑眼睛安靜地望着他。

【沒關系,把我放下吧,我可以留在這裏,謝謝你的照顧。】

卡默斯想,這到底是一只很有勇氣的小蟲崽,還是一只很傻很懦弱的小蟲崽?他比自己更知道,成為拉斐爾殿下的替代品意味着什麽,那樣的生活他過了4年,還沒過夠嗎?

卡默斯的憤怒無所遁形,只好把葉悄放在地上,看着蛾類護衛在前面低速飛行,而葉悄在後面,步履蹒跚地跟着他。

葉悄有一雙不合腳的鞋,走幾步就摔倒了,他爬起來,揉了揉膝蓋,回過頭,站在血一樣猩紅的地毯上,安靜地看着卡默斯,然後用力揮了揮手,頭也不回的走向走廊深處去了。

卡默斯的眼皮狠狠一跳。

他走到沒有蟲能看見的角落裏,騰空而起,展開翅膀,飛躍到王宮穹頂外的玻璃窗外,專心致志地往裏面看。

葉悄看見走廊盡頭有兩個雄蟲,和他差不多大,左邊那只雄蟲伸出一條蟲肢,黑紅色長滿倒刺的長橢圓形足肢,擋在第一層通往第二層的臺階前。

“站住,小啞巴。”

葉悄停留在臺階前。

另一個雄蟲說:“維克多,你為難他幹什麽?他又不會求饒,多沒意思啊。”

維克多注意到小啞巴抿了下唇,眼睫輕輕顫動了幾下,他有些莫名心虛,甚至有幾秒的猶豫,但最終還是宣布了最開始的決定。

“說好了,薩缪爾,這種殘疾又不幹淨的蟲不能進入王宮,哪怕拉斐爾弟弟需要他來救命,但我們王宮的醫療水平遠遠高于那個什麽實驗室,大概率沒問題,就算是弟弟真的生病了,只要葉悄不死就沒關系。”

薩缪爾點了點頭,慢條斯理地把外套脫下,遞給身邊的侍者,走過去拉起葉悄的手,輕聲說:“死了也沒事,一只小雌蟲而已,雄父不會責怪我們的。”

維克多切了一聲,無可奈何地收回蜂腿,拉起葉悄的另一只手,“也對,雄父的心思都在拉斐爾弟弟身上,根本不會在意我們,他只愛他的王位和剛找回來的拉斐爾。維克多,你說他除了啞巴,會不會還是個聾子?”

葉悄渾身都一抖,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拉自己的手,想要擺脫,可是他沒有那麽大力氣。

維克多低聲說:“小啞巴,準備好了嗎?”

葉悄茫然地看着他,搖了搖頭,他都不知道要準備什麽。

維克多和薩缪爾對視一眼,維克多懶洋洋地笑了一下,“看起來他不聾,只是不會喊。”

葉悄像塊木頭一樣毫無反應,侍者看着兩位小殿下把葉悄拖走,并沒有阻止。

沒有理由阻止。

窗子外的卡默斯不知道他們要帶他去哪,但他知道維克多殿下和薩缪爾殿下的脾氣,和洛加利塔陛下一樣冰冷、殘酷、殺伐果決,并不是什麽柔軟的性子,而且延續了胡蜂族一貫的好鬥精神,天生就是S級精神力的雄蟲。

S級都是一群拴住繩子還會咬人的野獸,不值得被愛,包括他自己。卡默斯想,他得把葉悄帶走,哪怕違抗陛下的命令,讓他坐視不理,他做不到。

“咚”的一聲,鐵門關閉。

行宮有許多這種沒有名字的小黑屋,通常有一條幽深的下坡走廊,連接着地下室,越往下就越黑,兩側牆壁上的油燈不點,還挂着陳舊的蜘蛛網。

葉悄被踹了一腳,一路滾到最底下,後背被樓梯撞的疼到快要碎裂,灰塵高高揚起,他緊緊咬住嘴唇,抱緊了自己,任由尖銳的棱角磕破後腦、脊背和胳膊、雙腿。

他叫不出聲。

口腔裏是分不出咬破的還是摔破的傷口,血腥味太重,他忍不住重重的咳嗽起來,用髒手揉了揉眼睛。

維克多和薩缪爾站在高處,低頭,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他真的不會喊疼,好神奇。”

“喂,小啞巴,你不該跟回王宮裏,這裏沒有你的位置,你不配住在這麽好的地方,回你的實驗室去吧。”

“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很讨厭你的到來?你太髒了,會污染這裏的空氣的。”

葉悄頭腦昏沉,疼得如同針紮,只能用四肢并用在地上爬,地下室沒有紅地毯,他爬過的地方,粗糙的石面有星星點點的鮮紅血滴,他躲在角落裏抱着雙腿,渾身上下不知道哪裏疼,哪裏都疼。

葉悄擡起頭,看着黑暗走廊兩側的燈盞一顆接一顆地亮起燭火,只有微弱的光亮和飄蕩的灰塵,他閉上了眼睛,不再去看眼前的一切。

“維克多!”

突然間上方傳來爆裂的一聲呼喊,緊跟着葉悄感覺到一股波動的精神力,火苗從燈盞裏跳躍出來,空氣裏看不見的波紋像潮水一樣彌漫到地下室的每一個角落。

“又是這樣!維克多,快點控制好你的精神力,你會放火燒了這座行宮的!”

維克多的精神力阈值在兩個極端徘徊,基本上每一周都會失控一次,以前都能用針劑控制住,但這一次手邊沒有針劑,也實在是太誇張了。

薩缪爾還是個孩子,根本拉不住維克多暴走的精神力,回頭一看,紅光滔天的最深處,濃煙籠罩着的黑暗裏,小啞巴還坐在原處,根本沒有想逃命的想法。

薩缪爾不可能穿越火海去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扛着維克多跑。

黑煙彌漫,煙霧嗆紅了眼睛,葉悄逐漸感到自己呼吸不上來,瀕臨窒息的感受竟然令他覺得安心,不想再睜開眼睛了。

直到一陣強烈的爆破聲擊穿了噼裏啪啦的火苗聲,金屬發出刺耳的收縮聲,有一股很熟悉的信息素穿透煙霧而來。

葉悄勉強睜開眼睛,血和汗混雜着灰塵從他額頭流下來,他眼睛也很疼,迷茫間看見卡默斯黑着臉朝他沖過來,大步流星的姿态,火苗繞着他滾動,他周身似乎有一層精神力。

卡默斯沒想到這兩個小混蛋會把葉悄拉到地下室裏欺負,他看見排風管道裏冒出濃煙,想也沒想就順着管道爬了進來,這對一只多足類飛蟲來說輕而易舉。

可他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到了。

葉悄看上去要被煙吞沒了,渾身是血,髒兮兮的。

葉悄、葉悄……

他還那麽小。

卡默斯看不下去了,怎麽會有這麽惡劣的霸淩事件?這才不到一個小時就發生這種事,葉悄要是留在這裏,第二天就得死!

卡默斯半跪下來,撥開葉悄額前髒污的亂發,心裏說不出的緊張,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違抗洛加利塔們的王權,私自救一個本該被燒死的小啞巴雌蟲。

但是那又怎麽樣?身為軍雄,見死不救,他這身軍裝不如扔進火海裏一同燒了!

葉悄沒有說話,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願意。

卡默斯往前努了努身體,橫梁在背後落下來,他擦掉了落進葉悄眼眶裏的膿血,一把将葉悄撈進懷裏,感受到他溫熱的身體,松了一口氣,幼崽還活着。

他安撫道:“我還沒有養過小蟲崽,但我會努力的。”

髒兮兮的小葉悄愣住了。

他無處可去。

原本除了死,他沒有第二條路,但卡默斯的出現讓他意識到,原來除了死,還有另一條路。

活着。

葉悄小小的身體畏懼火焰,輕輕顫抖着,卻把手遞到卡默斯上将的手掌心裏,在他俯身抱過來的時候,卻微微往後挺身,身體小幅度的扭動着,葉悄覺得自己很髒,不想弄髒卡默斯的衣服。

卡默斯不懂他想要表達什麽,卻張開手,護住他的後腦,不知道葉悄後腦勺有沒有受傷,他沒有用力,只是虛虛地護着。

葉悄感受到了這份關懷,這是第一次,有蟲關心他。

小葉悄眨了眨眼睛,眼睛有一點發酸,但他很快就學會忍住淚水。

“悄悄,我沒有在開玩笑,剛才我說話是直白了一點,你沒答應我,我反思了一下,還是想跟你說,”卡默斯說,“我會把你好好養大,再也不叫你疼了。”

卡默斯在看見幼崽的眼淚時心裏像被刀子紮一樣,心髒在胸膛裏砰砰跳着,無端地讓他感到疼痛。

然後,他看見葉悄溫順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很乖很乖的樣子,短短的兩條胳膊也擡起來,輕輕摟住了卡默斯的脖子,下巴戳了兩下他的肩頭,像是在點頭。

卡默斯那一瞬間想的是,原來幼崽是這樣柔軟的小東西啊。

卡默斯不敢耽誤時間,緊緊抱住葉悄的腰,騰空躍上半空,順着來時的通風管道原路返回,跳下宮牆,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行宮外已經亂作一團,各個哨崗都沒有了護衛隊,監控損壞,科技作廢,滅火機器人忙着滅火,沒有蟲注意到卡默斯和葉悄的存在。

卡默斯将葉悄揣進軍裝制服裏,一聲不響地飛出了行宮,獨自駕駛着懸浮車,回到了自己在冠冕星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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