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岸

上岸

去海面的當天早上,是三奶奶和爸爸一起送我去的學校,因為海底的物品能帶到海面使用的并不多,我沒帶行李,除傳音海螺項鏈之外,我只提了一兜肥美的海葡萄。

海葡萄是媽媽最愛的海底美食,這一兜是爸爸親自在海王宮的花園裏種出來的,說什麽也要我帶上。

原本他要我帶走整塊地的量,三奶奶看不過去:“現在海面上什麽買不到,海葡萄多得是,聽說人類都不愛吃,你老婆想吃多少有多少。”

爸爸不服氣:“不一樣,那些不是我親手種的。”

但好在他還是妥協了一半,同意我只帶一兜。

到了學校,兩手空空的同學們都盯着我手裏的海草編織兜:“伊笛,你拿的什麽?”

我揚了揚:“我爸爸給我媽媽的愛。”

誰知道這話讓爸爸直接紅了眼眶:“我可愛的小伊笛,我會很想你。”

我也不舍起來,上前抱了抱他和三奶奶:“我也會很想你們。”

這一出讓離別的傷感在整個學校內蔓延開來,在眼淚紛飛的氛圍中,海霧無比冷靜地拍了拍手:“你們放假可以回家的,現在先出發。”

她舉起手在嘴邊吹了一下,我們沒能聽到聲音,但沒幾秒鐘,一只大海豚卻飛速游來,停在她身前。

海霧翻身坐上海豚的背,随後朝我們招了招手,便“咻”地往上飛出十幾米遠。

爸爸趕緊拍拍我的肩膀:“快跟上去,她那海豚游得可快了!”

我點點頭,說了句“再見”後也縱身向上,跟我的朋友們一道飛快朝海豚追趕。

我從來沒游得這麽快過,只覺得自己像一把破開海水的利刃,水花在我的身後凝結成箭羽狀的白色長尾巴,頭頂上的波光越來越亮,我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大。

海面,我來啦!

當我們終于到達海面時,我從朋友們的臉上看到了和我一樣的開懷笑臉,在天光的映照下,他們漂亮的眼睛和潔白的牙齒都泛着耀眼的光。

我們又一齊往遠處眺望,四周除了海只有天,天際金黃的太陽比海底沉船裏的金幣還要亮,照得海面像綴滿了會發光的寶石,有風吹來,寶石也跳起了舞,海面一片藍一片亮地交替起伏。

可真美啊!

欣賞了好一會兒,我們才注意到沒了海霧的蹤影,剛要四處尋找,就聽見水面下傳來轟隆聲,我們探頭去看,只見一個黑不溜秋的大家夥懸浮在我們的身影之下。

“是潛水艇!”我們在視聽課上見過這玩意兒。

我們飛快游過去,潛水艇的尾部張着大嘴,海霧正站在裏面朝這邊招手。

我們游進去,大嘴合上,艙內的水逐漸被排空,我們的大尾巴撐不住,全都一屁股坐到了艙底。

随後艙底冒出一塊塊擋板,将我們幾個人魚隔進不同的隔間。

我正不知所措時,我的隔間門被打開,許久沒見的媽媽走了進來:“寶貝,你終于也上來了,媽媽好想你!”

她此刻的模樣和在海底時很不相同,原本紫色的頭發和眼睛都變成了黑色,膚色也變黃了一些。

學校裏也教過的,這是為了更好地融入人類,因為在如今陸地人魚們生活的國度,普通人類都是黃皮膚黑眼睛黑頭發。

就像我們從小就要學不止一種語言,其中的漢語也是這個國度的通用語。

媽媽蹲下身,将手裏的袋子打開,取出一支藥劑遞給我:“先喝藥變雙腿吧,媽媽想快點看到寶貝變成人形有多可愛!”

藥劑是透亮的水色,沒什麽味道,才剛下肚,我的尾鳍就化成了兩只腳,随後一路向上分化,不到半分鐘,整條魚尾就變成了兩條人腿,且過程中毫無不适感。

我摸了摸兩條新腿,滑滑軟軟,跟硬硬的魚鱗是完全不同的質感。

媽媽從袋子裏取出幾件衣服:“這是內衣,這是裙子,這是鞋子……”

在她的幫助下,我裝扮一新,綠色裙子搭配綠色涼鞋,和我的綠頭發非常相稱。

媽媽笑意盈盈:“寶貝果然好可愛!”

我怔怔感受着自己的新雙腿,與尾巴最大的不同是這種腳踩實地的重心下移感,但同時也有不安,因為周身再沒有無盡的海水無時無刻地托舉着我。

媽媽扶着我的手,教我如何擡腳落腳,如何保證身體的端正豎直。

等我梗着脖子,緩慢而緊張地靠雙腿走出隔間時,就發現我的朋友們都跟我是一樣的狀态,我們都忍不住笑得險些摔倒。

進到潛水艇的主艙,我才發現除了每個畢業生各自的家屬,太爺爺也一起來了,他正端着小碟子湊在海霧的身邊,試圖往後者的杯子裏倒糖,被海霧擋回去,他又開始面帶不忿地念叨。

“真的不要加點糖嗎?我就是看不得你喝苦咖啡,原來吃的苦夠多了,現在就該甜甜蜜蜜才好嘛。”

海霧的臉上竟然帶着一絲無奈,看見我們進去,一口氣将杯裏的咖啡飲盡,像是要逃離似地快速站起身朝我們走來:“雙腿都适應得還好嗎?”

其他幾個朋友便現場走給大家看,我卻顧不上動作,因為滿心都是震驚和意外,此刻我無比确定,眼前的海霧絕對不是兩百年前的那個和六公主換藥的女巫。

我和太爺爺接觸不算多,但也大概了解一些他的性格,他是個對許多事情都興致缺缺的老頭子,但他很愛自己的女兒,所以大多數情緒波動都是因為女兒們。

這樣的太爺爺,如果真的遇到兩百年前那個海底巫婆,絕對不會有現在這樣發自內心的親昵和殷勤。

而此時海霧臉上如此明顯的情緒波動也是我不曾見過的,所以她到底是誰呢?為什麽會如此輕易就被太爺爺影響了心緒?

再看看她身後的太爺爺,他一臉怨念地放下糖碟後,竟然抱着胸氣鼓鼓地看向了窗外,我莫名覺得那副樣子很像小時候跟爸媽賭氣的哥哥。

聯想到海霧成謎的年紀,我不禁猜測,莫非她是太爺爺的長輩?

正沉思時,桑米蹦到我身邊,拽了我一個趔趄:“伊笛你試試雙腳跳,真的很有意思!”

我收回思緒試了試,落地時的沖擊确實很有意思,而且雙腳一起動作比分開走路更容易。

随後我又與夥伴們嘗試了單腳跳、劈叉、下蹲、翹二郎腿等等用魚尾不能完成的新穎動作,一邊玩一邊笑得前仰後合。

等到我們玩夠了,海霧才又遞過來新的藥劑。

一支是黑色液體,用來改變發色和眼瞳色。

還有幾粒藥丸,是變身的藥與解藥,可以卡進傳音海螺的槽口,方便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按照陸地組織的規定,每人每年有四次自由變身的份例,遇特殊情況超出份例的,需要做書面申請。

媽媽給我拍完紀念照之後,我就服下了改發色的藥,看着鏡子裏黑發黑眼的自己,我忽而想到,海霧是不是也因此才會是一頭黑發,她原本的頭發或許是其它顏色?

我想了想,問媽媽:“我們以現在的人形進入大海,也可以像人魚一樣自在潛水嗎?”

媽媽有些受驚吓:“不行,會溺水的!你可不能亂來!我們學不了海霧的,要是不小心落海,一定要及時吃解藥變回人魚,明白嗎?”

我點點頭,心下卻了然,海霧不是人魚,或者說,不是普通的人魚。

原以為我們能很快上岸,但實際上潛水艇在海裏走了近三天。

這三天媽媽跟我們講了不少陸地上的事,都是在海底學校時沒學過的,比如國籍與戶口,比如法律,比如教育與擇業。

人類社會的制度很完善,為了我們每一個新上岸的人魚能合法在那個漢語國家久居,海霧其實費了很大的功夫,所以我們要珍惜要感恩,珍惜機會,感恩海霧。

我扭頭望望正在用電腦工作的海霧,太爺爺正抱着手機坐在她的旁邊看所謂的網絡直播,他自己臉上情緒起伏不大,但手機裏傳出的響亮人聲卻狀若瘋癫,我聽着都覺得很是擾人,海霧卻從來不會露出一點責備神色。

這樣的場景不時上演,她就像她的眼睛和聲音一樣,仿佛能夠無極限地包容一切,但越往深想,也越給人一種超脫于真實的虛幻感。

似乎去追究她到底是人還是人魚都是一種不必要的解題思路,因為她根本不是謎題,她只是一場沒有定義的存在。

第三天中午時,潛水艇到了一座小島。

島上房屋設施齊全,但沒什麽人,媽媽介紹這島和潛水艇都是海霧的私産,是人魚初次上岸的中轉站。

至于已經熟悉了陸地的人魚,往返海底時自己找個無人海域游回去就行,倒不必每次都這麽麻煩。

當我第一次踩在沙灘上時,那與潛水艙底完全不同的軟綿腳感讓我險些摔倒,向前行走時也時常控制不好重心。

家長們反而笑得很開心:“終于體會到人類媽媽帶寶寶學走路的成就感了。”

除此之外,溫度也是一個挑戰。

此時正是正午,陽光比早晨熾熱很多,海底一向是恒溫狀态,我們幾個小人魚哪裏遭受過這種炙烤,很快就變得像脫水魚。

不過我們都忍了下來,因為在海底學校的《人類》課本裏寫過這麽一段話:

人魚總覺得人類很弱,經不住海裏的大風大浪,但其實在陸地之上,人類的軀體極有韌性,經受得住人魚們無法想象的各種摧殘,比如寒冷比如酷熱,比如頑疾比如饑餓。而維持這種韌性的除了人體本身不可估量的機能潛力,還有一樣絕不該被低估的因素,它叫意志力。

既然人類可以,那變成人類的人魚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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