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四穿
朱弦是被一股燒焦的氣味嗆醒的, 焦味伴着濃煙直鑽入鼻,嗆得她連連咳嗽,眼睛也被熏得不住流淚。
又累又餓又冷的感覺倏地襲來,她勉強睜開眼, 發現自己呆在一個四面透風的破舊廟中。供在中間的神像已經塌了, 看不出是什麽, 面前則是一堆冒着濃煙與奄奄一息火星的柴堆,還有一個……她仔細辨識了下,似乎是只烤雀兒?只是半邊生半邊糊,顯然烤壞了沒法吃了。再旁邊還有一個小包袱。
這不是她在謝家的內室。她這是……又做“夢”了嗎?她低頭看了看自己, 熟悉的小手小腳小身體,比上次見到又大了些, 身上穿一件舊而髒的湖綠色錦袍,刮破了好幾處,顯得有些狼狽。
“魚郎?”她試探地喊道。沒有回音,她不由發呆。腦海中, 越來越多的屬于魚郎的記憶蘇醒,她的心裏忽然起了不妙的感覺:怎麽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對了,周夫人!夢中的周夫人私通謝晟,被幽禁在秋韶院,而現實中的周夫人住在破敗的秋韶院中, 無人提及;夢中的周夫人恨毒了謝家,冷待魚郎,現實中的周夫人也對謝冕毫無母子之情。
現實與記憶交錯, 她一時有些恍惚,難道她的夢并不全是憑空捏造的?還有,上一次蘇醒時謝冕忽然改變的态度,要她喚他“魚郎”時的堅持。她怎麽就沒起過疑心?
曾經忽略的往事一點點在她腦海中清晰起來,他幾次用奇怪的語氣問她記不記得。第一次是在她問他小擒拿手是誰教的時候,第二次是在他告訴她他內功有禁忌的時候,第三次則是說到這個家裏有人對他不利。
她那時沒有記憶,渾然不知,可現在卻都想起來了:他的小擒拿手是她教的;她哄騙他練了她的內功就要不近女色;這個家,他的父母和兄長都對他抱有敵意。
朱弦心裏越來越發虛:難道她幾次夢到他的過去,竟不是做夢,而是真實的?
尤其是內功禁忌,她想到周夫人的話,還有謝冕的種種作為。他那樣熱情地與她耳鬓厮磨,溫柔纏綿,她明明感受到了他強烈的欲/望,他卻始終克制住了自己,沒有進行到最後一步,難道是因為她曾經騙他的那句話?他不會這麽好騙吧。
她忽地起了一個不妙的猜測:莫非因為他太相信她那句話以至于落下了病根?不會吧!如果是真的,他知道要是知道自己只是随口蒙他的,他卻因此得了隐疾,還不得把她一口吃了。
可,這一切怎麽會是真的呢?朱弦開始回想自己還有沒有做別的過分的事。應該……沒有吧?
而且,也還有其它解釋不通的地方。在談到他與福王相識以及丁香的事時,他也曾以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她為什麽沒有任何印象?所以,也許謝冕的這一切奇怪的問話和舉動只是巧合,其實和她沒關系?
何況,若這一切不是夢境,而是真的,周夫人早該被處置了,謝淵怎麽會容許她活下來?謝淵和謝晟似乎也沒有反目成仇,依舊相處得十分和諧的樣子?而小魚郎是多麽乖巧可愛的孩子,他又怎麽會變成謝冕那個樣兒的呢?
她越想越混亂,以至于腦海中忽然響起小魚郎怒氣沖沖的聲音,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
“你,你這個沒良心的,一跑又是三年,好不容易回來了,喊了我一聲,我不理你,你就不吭聲了?你好過分!”依舊是童稚的聲音,嗓門倒是大了幾分,聽着氣勢洶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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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他的質問聲中回過神來。竟是又過了三年了嗎?那魚郎該有十歲了,難怪膽子都比從前壯了不少,竟然知道說她的不是了。不過在這之前,她挑眉問道:“魚郎,這是哪裏?你怎麽會在這裏?”
魚郎的氣勢立刻弱了下去,支吾了兩聲,不服氣地道:“你管我這些做什麽?”
哎呦,才三年,這小子的膽兒肥了不少嘛,居然敢這麽跟她說話了?朱弦淡淡道:“好,你不要我管你,那我立刻就走好了。”
“不要!”魚郎立刻叫了起來,大概是發現了自己的口氣不是太好,他語氣軟了下來,懇求地道,“念念,你別走,這三年來,我一直在想你。”
朱弦最是聽不得他這軟綿綿的聲音了,可是想到這軟軟的小可愛很有可能未來就是她的丈夫,甚至不久前還壓着她上下其手,她心中頓時複雜起來。她簡直無法想象,如果謝冕記得這一切,他是以怎樣的心情聽她喚他“魚郎”的,又是以怎樣的心情輕薄于她的,難道他就不會覺得別扭嗎?她可從來沒在他面前洩露過她是女子。
心中雖是思緒萬千,她面上卻絲毫不露,冷冷道:“嘴上說了可沒用。”
“念念!”魚郎急了,連聲道,“是我錯了,你,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朱弦道:“那你告訴我,現在是怎麽回事?”他一個侯府的嫡公子,怎麽會跑到一個破廟裏,還是這樣狼狽的狀态?
魚郎沉默不語。
朱弦淡淡道:“你不想說就不必告訴我了。”
“你,你別生氣……”魚郎聽她口氣不對,連忙開口,見實在混不過去了,才呶呶道:“我離家出走了。”
朱弦愕然,沒想到竟是這麽一個答案。小魚郎一貫乖巧聽話,怎麽會忽然想到離家出走?
她正想問他,“咕咕”的聲音忽然響起,卻是腹中唱起了空城計。魚郎不好意思地道:“我本來打了一只雀兒,可我不會烤……”
朱弦看了那只半生半糊的烤雀兒,心想他還算有自知之明。
饑餓的感覺火燒火燎地燒灼着心肺,可那只烤雀兒明顯是不能吃的,魚郎的包袱中也只有幾件換洗衣服,連一點幹糧都沒有,倒是找到了一副做工精良的紅漆彈弓。魚郎告訴她:“我就是用這個彈弓打得雀兒。”
朱弦沒法子,只得餓着肚子,拎着彈弓出去碰運氣了。破廟外是一片小樹林,離官道不遠,林中鳥雀叽叽喳喳的,倒是熱鬧。
朱弦舉起彈弓,有些躊躇。她雖打小就會拉弓射箭,彈弓卻沒有玩過,手法自然生疏得很。急得魚郎不住地指導她“手要拿穩,拉遠些”,“眼睛要順着拉的方向瞄成一條線”,“角度再往下些”……
瞧不出,這小子還有一技之長嘛。一番折騰下來,朱弦很快掌握了其中的訣竅,拎着三只雀兒,又采摘了一些野果回了破廟。
她檢視了一下魚郎先前撿拾的柴火,搖了搖頭,一大半都是潮的,難怪先前的煙會這麽重。這小破孩,什麽都不懂,還敢鬧離家出走。
她又出去重新撿了些幹柴火,動作利落地将柴火堆起來,點燃,又拿了三根尖細的樹枝将拔了毛的雀兒穿在上面,一手一根,熟練地翻烤起來。
魚郎大為驚嘆:“念念,你怎麽什麽都會?”
朱弦笑了笑,讓她正兒八經下廚她肯定不行,可這種野外燒烤肉食的經驗,嗯,她還真是異常豐富。只不過她在涼州時烤的多半是野兔、獾子或者是牛羊肉,倒很少烤這樣的小雀兒。
她一邊烤着雀兒,一邊問魚郎道:“你這個離家出走究竟是怎麽回事?和我說說看呢。”
魚郎委屈的聲音響起:“他們都說是我的錯,可明明不是我做的。”
朱弦驚訝:“怎麽了?”
魚郎期期艾艾地道:“前幾日我撞見二哥在吃祖母身邊立春嘴上的胭脂。後來,祖母發現立春的妝容花了,立春就一口咬定是我調皮吃的。”
朱弦的動作微微一頓,眉頭輕輕一皺又松開:“就為了這個?”
“他們……他們都說我小小年紀就貪花好色。”魚郎委屈地道,聲音越來越高,“還有許多,明明是二哥做的,他卻偏偏說是我做的。祖母那只會說話的鹦鹉明明是二哥拿去玩,不小心玩死了;大哥珍藏的古籍也是被二哥偷拿出去賣的;還有大姐的珍珠冠,二哥看着喜歡,卻不小心弄散了……可每一次,他都說是我做的,大家都相信他,不相信我。”說到後來,他的聲音中帶出一點哭音,顯然委屈極了。
朱弦問:“每一次都是這樣嗎?”
“嗯。”魚郎只恨不能點頭,加重語氣答道。
朱弦将手中的雀兒翻轉過來,淡淡道:“那便由他去吧。”
“啊?”魚郎顯然沒料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不由目瞪口呆。
朱弦道:“你家那幾個,你大哥大姐又有哪個是蠢的?可每次都這樣,想必他們心裏其實是有數的,不過是偏心你二哥罷了。”
魚郎遲疑:“你是說,大哥大姐明知道,故意由着二哥冤枉我?啊,”他似乎想起了什麽,“難怪大姐那時本來很生氣,卻忽然說不追究了,根本沒責罰我就将我放了回去。”
朱弦冷笑:“她心知肚明是怎麽回事,怎麽會責罰你呢。只是,他們這樣縱着謝顯,就不怕把人捧殺了嗎?”
魚郎好奇:“什麽是捧殺?”
朱弦解釋給他聽:“魚郎,你可知人心險惡,如果要害一個人,并不一定要對他惡,日日贊美他、縱容他、由着他,也能讓他堕入地獄?”
魚郎不解:“為什麽?”
朱弦淡淡道:“人的定力有限,尤其是年紀小心性未定之時,如不分青紅皂白一味贊美縱容,他很快就會不分好壞,不明是非,驕傲自得,做了錯事也會一路繼續錯下去,直到無法回頭。”
魚郎倒抽一口涼氣,覺得不可思議:“可大哥和大姐一向疼愛二哥?”
朱弦輕嗤:“你大姐可能還不會有什麽歪心,至于你大哥……”以謝晟的人品心術,什麽事做不出來?三年前那樁事,在所有人心底都埋下了一根刺,謝淵更是頭上綠得發亮,想來他只要是個正常人,都不會願意謝晟繼續把這個世子之位坐下去。
但形勢比人強,謝晟犯的過錯不能明說,又似乎掌握了謝淵的某些把柄,而謝淵剩下的兒子中最有希望取代謝晟世子之位的就有謝顯。在這種情況下,謝晟存了把謝顯養廢的念頭也就不足為奇了。
何況,這實在是一石二鳥的好計,既将謝顯一步步引向深淵,又抹黑了魚郎的名聲。
可謝晟兄弟有矛盾,這也是魚郎生存的機會。“魚郎,你必須要回去。”·她果斷地對魚郎道。
魚郎不吭聲。
朱弦嘆了一口氣,掰碎了跟他講:“你現在還小,孤身一人在外,連一點生存的技能都沒有,挨餓受凍還是小事,若被心術不正者拐賣了該怎麽辦?”
魚郎沒想到還有這一茬,吃驚:“拐賣?天子腳下,誰敢如此大膽?”
真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少爺。朱弦嘆氣:魚郎在家雖不受重視,但到底還是主子,衣食無憂,不知外間險惡。她告訴他道:“人販子才不會管什麽天子腳下不腳下。到時把你捆了,送到邊遠之地,若賣了為奴還是好的,最怕的就是把人賣到腌臜之地,到時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魚郎顯然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疑惑道:“腌臜之地?”
朱弦搖頭:“你以為只有女孩子會受辱嗎?”她也是偶然間聽說的,有那一等達官貴人專喜歡玩弄容貌俊秀的小厮,這世上甚至還有專門提供此等服務的所在。
“可是,我回去了,二哥他還是會冤枉我。”魚郎委委屈屈地道。
朱弦淡淡道:“你覺得是被他冤枉更糟糕還是被人拐賣了更慘些?何況,他冤枉你,你就不會反擊嗎?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他遲早會露餡,到了那時,他積習難返,想走回正路也難了。”
魚郎若有所悟:“你是讓我由着他,對二哥也實行‘捧殺’?”
朱弦:“……”總覺得自己好像在教壞小孩子。
說話間,香味傳出,小雀兒被烤得金燦燦,香噴噴,看着就誘人無比。朱弦肚子餓得慌,顧不得再說話,咬了一口,焦脆醇香,只可惜味道是淡的。
她心中遺憾,教導他道:“以後出來,千萬記得帶上調料。”
魚郎乖乖應下。
很快一只雀兒下肚,她又吃了一個野果解渴。正要吃第二只,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個粗犷的聲音高聲大氣地道:“好香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