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寂靜之中,池南暮蹙緊眉頭,看着江初偏執的眼神,第一次出現厭煩情緒。
長椅上的幾個雁行高層及家屬,不是由池南暮邀請而來,而是在池北晖不經意的通知後,主動飛來島上見證宣誓,親眼見證他的婚姻該有多完美。
然而現在,他的破碎婚姻不僅擺上臺面,還将淪落成笑柄。
從病床上清醒的那刻起,他的人生就像脫了軌的火車,往錯亂行駛,剎不出車,再也無法掉頭。
一步錯步步錯,他的人生越走越錯,越錯越多,縫補好這處,那處又破洞,根本無法修正成原先的模樣。
毫無協議的婚姻。
拼了命地做複建才能勉強行走。
浪費大半年時間休養恢複,什麽工作都無法完成,才會讓雁行那幾個老高層起異心。
一切與江初,以及那段遺失記憶相關的事情,都意味着無序與不規則,将他的人生弄得亂七八糟。
他曾經該是被鬼奪了舍,才會做出那些無法理解的舉措。
池南暮想不通,江初這樣一個偏執固執的人,除了這張臉,到底有哪一點會讓他失去理智,不計後果?
本該宣誓的一對“新人”,卻在此刻看向對方時,眼中毫無愛意。
池南暮一語不發,指尖頻繁地在聖桌上輕點,企圖以此緩解煩躁。
幾秒之後,池南暮無聲地呼一口氣,重新恢複正常,将另一枚戒指拿起,自己給自己戴上。
“沒關系,”池南暮往前一步,重新拉起江初的手,“喜歡舊的戒指也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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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池南暮斜過視線,朝牧師使了個眼色。
接收到暗示,牧師從尴尬中回神,及時笑着粉飾太平,“恭喜兩位結成伴侶,希望你們未來彼此珍惜,以沫相濡,永不分離。”
儀式勉強結束,長椅上響起祝賀的掌聲。
江初偏過頭,望着面前所有人淡淡的戲谑笑容,再也無法忍受,手腕使力,想再次甩開池南暮。
但這一回,池南暮提前做好準備,雙手緊緊攥着,沒有給江初甩掉的機會。
使勁掙動幾下,實在掙不開,江初累了,索性懶得再掙。
“池南暮,你不累嗎?”稀疏的掌聲中,江初輕嗤着說,“你再賣力地裝也是徒勞,他們也不會認為,一個被伴侶拒絕戴上戒指的人,能有多完美的婚姻。”
聞言,池南暮眼裏的厭惡越來越多。
江初越是說,唇角越是上勾。
他盡情地挑釁,盡管池南暮的眼神刺得他心口疼,就快要喘不過氣,但痛到麻木了,竟然有一種爽快感。
弦蹦到極致就會斷。
“你想要什麽?”幾息之後,池南暮像是認了命,主動松開手上的力,冷漠地問。
他想要什麽?
江初一怔,所有挑釁的話堵在喉嚨。
他想要那些記憶回來。
他想要那個愛他的池南暮回來。
他不要重新開始,也不要忘記過去。
這樣簡單的事,為什麽上天就是不願意為他實現願望?
狅湧的難過侵襲,打散歇斯底裏所需要的勇氣。
對着這張臉,江初說不出咒罵的話,只是輕輕一掙,很輕易,池南暮的手就這樣松開。
“我想要的東西,你給不了。”江初後退幾步,偏過頭掃視旁人看戲的神色,再不想停留在這裏。
語畢,江初垂頭盯着地板,不與任何人對視,腳步極快,在刺眼的無數道視線裏,獨自走出教堂。
太陽快升到正高空,劇烈的熱意照在頭頂。
出了教堂,江初也不知道該往哪裏走,随意選了個方向,腳步不停。
池南暮要怎麽收拾爛攤子,江初懶得去想,指尖觸着完好無損的舊戒指,心頭才能獲得一絲平靜。
行路上人煙稀少。
本地島民多在自己的鋪位守着,或是在香蕉田裏或海裏打漁勞作,這季節裏游客又少,一路上,江初也沒遇着幾個人。
江初漫無目的地走,不知走到了哪裏,身體累了,雙腳痛了,才坐到樹下的椅子上休息。
海面被日光映照成金色,翻湧的海浪起伏不平。
太陽懸在高處,離墜落海面還有一段距離。
江初忽然想起,他還沒有和池南暮看到日出,就沖動地将他們之間的路推到死局。
池南暮會怎樣選擇?
同他離婚?還是繼續裝作無事,和他就這樣一輩子耗下去?
他是要繼續等池南暮恢複記憶?
還是認命放棄?
江初望着海面,腦子裏極亂,自己也想不出答案。
嗡——
江初發愣之時,手機頻繁地震,有陳意青發來的消息,也有白冬槿打來卻未接的語音。
江初被吵得煩了,索性調成靜音,讓世界安靜。
手機屏幕上的合照還是那一張,兩年間從沒有變過。
他和池南暮站在礁石上,身後是晨間漲潮的浪,極亮的日出。
那時他們還沒有在一起。
而他早就殺青那個不重要的混混角色,卻還是和“池教練”保持聯系,見縫插針去車隊裏求教導。
他下了戲就捧着手機發消息,臉頰上還泛着興奮的紅暈,時笑時嘆氣,顯然是陷入愛河的征兆。
經紀人看他沒心沒肺,忍不住提醒,池南暮是雁行影業的首席執行官,讓他想清楚再去招惹。
可初戀與年輕這兩個詞湊在一起,總會讓人不知高低。
江初總覺得,只要他喜歡,不管池南暮窮困還是富有,他都不在乎。
江初很主動,既不會為貧瘠的戀愛經驗自卑,更不會怕地位懸殊,只會害怕池南暮不喜歡他。
從前喜歡江初的人很多,個個都亟不可待地追求,想得到回應。
但池南暮不是。
池南暮是沉寂的,愛意與心思難以察覺,只會偶爾不經意地透露,似有若無地回應,撓得江初心癢難耐。
但池南暮也是熾熱的。
只要江初戳破那層紙,往前一步,先在電話裏緊張地說一句“我喜歡你”。
池南暮就會連夜趕飛機,到他拍戲的城市,風塵仆仆,當面認真回應“我也是”。
江初說想看海,池南暮就會載着他去。
江初說想拍照留念,池南暮就舉起手機,給他找到最好看的角度再拍。
只要是他想要的,池南暮就會盡力做到,無聲無言,從來不說,只用行動證明。
或許,就是因為過去的池南暮太好,所以他才無法接受現實,反複無常,沖動行事,像根扭曲的麻繩,将自己攪得一團亂。
如果要放棄,那誰來将那個池南暮還給他?
在接受過那些濃烈的愛意後,他還要認命離婚,親手放掉最後一絲希望?
江初黑屏手機,長嘆一口氣,疲乏無力,只得癱軟地靠在椅背上借力。
發愣總是讓時間走得很快,晃眼之間,日暮已經西沉。
胃裏空着,早就餓了。
江初疲乏地站起身,渾渾噩噩,沒有目的地走。
走了不久,偶遇一家連鎖的小店,江初端了碗炒米粉出店,邊走邊吃。
怕有攝像頭将他這幅邋遢模樣拍下來,江初又買了副半張臉大的墨鏡戴着。
蕉洲島的生活節奏很慢,與飛速發展的洪流脫節,還保持着上世紀的生活習慣。
到傍晚時,除了餐飲店,大多數門店都關了,外出趕海的島民回島,聚在徹夜不眠的燒烤攤喝酒。
今日是周五,明日不上課,島上的學生就會聚在一起,坐在唯一的露天電影院前看電影。
叫作露天電影院,其實只是一塊老舊的幕布,與用了十幾年的投影,無需門票,免費觀看。
但設施老舊并不影響興致。
電影一開始播放,學生全都噤了聲,靜靜望着屏幕。
江初走到電影院時,電影已經播了一半,男女主角正站在空曠土地裏,規劃他們未來的家要怎樣建造,眼裏全是幸福。
看電影的多是十幾歲的少女,三三兩兩摟在一起,時不時小聲尖叫,充滿對愛情的憧憬。
江初悄無聲息坐到最後一排,沒興趣看電影,因為他早就看過,也知道後續劇情。
後半段電影裏,女主角會罹患阿爾茲海默症,漸漸忘記過去,甚至會在每天睜開眼時,忘記身旁的男主是誰。
可就算如此,忘記愛人、失去相愛記憶的女主,也會憑着本能,繼續愛着男主,就算忘記對方的樣貌,也會憑着本能,在畫冊上畫下愛人的樣子。①
電影結尾時,周圍全是細小的啜泣聲,只有江初依舊平靜,面無表情望着幕布。
不是不被觸動。
而是因為嫉妒。
電影裏的主人公會堅定選擇彼此,就算失去記憶,也會再一次愛上對方。
但現實不會這樣。
池南暮忘了他,也不愛他。
任憑他偏執固執,不愛就是不愛。
“好假。失去記憶,她就不再是原來那個人,她都變了,男主為什麽繼續喜歡她?她又為什麽還愛男主?”
有個不解風情的男生小聲抱怨,顯然是對今天的愛情電影非常不滿。
“你懂什麽?”旁邊的女生擦掉眼淚反駁,“真愛才不會因為失憶就消失!愛是一種感覺,一種本能,你懂嗎?”
“好好好,我不懂。”男生聳聳肩,表情明顯不服,但又怕惹女朋友哭,所以不再争論。
失去記憶,就不再是原先的那個人......
江初斜過視線,悄悄站起身,緩步靠近,坐在那對小情侶身後。
“那如果他恢複記憶,還能算是原先的那個人嗎?”江初失神地問。
被這突兀的發問吓了一跳,男生回頭望,看見一個大半夜戴墨鏡的人,很是疑惑。
沒能得到回答,江初又道:“我同意你的說法,人一旦失去記憶,就不再是原先的那個自己。”
被旁人尋求到認同,男生不再關注江初臉上的墨鏡,而是點點頭,朝女朋友炫耀道:“對吧,你看這位帥哥也同意我的說法。”
“那如果他恢複記憶,你覺得,他還會不會變回原先那個人?”江初迫不及待問,語氣嚴肅,像是在讨論一個學術問題。
“當然不會!”男生不假思索回答。
“為什麽?”
“因為人的回憶通常是第三人稱視角,所以對于他來說,那些記憶就像一場看過卻忘記的電影,恢複記憶不過是重新再看一遍而已。”男生說。
“第三人稱視角?”
“是啊,”男生說,“人的記憶會重構,回憶過去時自然會變成第三視角。就比如你上個月坐在朋友的自行車後座出行,你現在再回憶這件事時,你的視角不會是你坐在他的後座,看見他的後背,而是以第三方視角——你們倆一起坐在同一輛自行車上。”
答案不言而喻,可江初還不死心。
“所以呢?如果記憶恢複,他還會變回原先的自己嗎?”江初收緊手指,固執地問,非要得到一個準确說辭。
“難道你看一部十年前看過的電影,你就會變成十年前的那個自己嗎?”男生高深莫測地問。
江初想了想,慢吞吞回答:“不會......”
“那不就對了,所以就算恢複記憶,他也不會變回原先的那個人。”
男生話音剛落,就立刻停了聲,神色慌張,手足無措。
因為無數滴淚液從黑色墨鏡後滑落,布滿江初的臉龐,一顆顆落到江初的下颌線,串聯成線瘋狂往下落,和幕布裏的男主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男主角哭得無法自控,整張臉都在顫抖。
而江初哭得平靜,面無表情,連呼吸都如常,仿佛那些淚水不是從他的眼眶裏流出來的。
池南暮再也不會變回那個偏愛他的人。
那他的愛人呢?
那個愛騎機車,沉靜又熾熱的池南暮去了哪兒?
江初靜靜望着幕布,心口痛到極致,仿佛被紮爆後再重新縫合,早就腐爛了,每跳一次都扯着傷口,跳得鮮血淋漓。
他知道答案的。
那個愛他的池南暮早就死了。
在車禍時,從病床上清醒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消失成灰,無蹤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