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回南天時濕氣重,雨連天下,陰天都是種奢侈。
江初昏昏沉沉醒來時,頭很痛,勉強睜開眼,眼前竟是一周未見的水晶吊頂,江南半山的卧室獨有。
緩慢坐起身,江初撐着太陽穴,勉力回憶昨夜的事。
他和白冬槿去喝酒,爬進車裏,然後隐約看見池南暮......
卧室的門忽然開了,池南暮鼻梁上架着眼鏡,手裏拿着他平常用的瓷杯。
兩道視線相彙一瞬,池南暮竟然先行躲開目光,不看江初。
池南暮很奇怪,臉色也不自然,唇角微微抽搐,像是要說點什麽,卻又找不到話說。
江初冷眼盯着池南暮,看他到底要做什麽。
但片刻後,池南暮只是側身,把瓷杯放在床頭櫃中央。
“姜茶。”池南暮輕咳,沉默半晌也只能憋出一句廢話。
視線在瓷杯上稍作停留,江初沒拿,開口質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池南暮将手搭在櫃子上,沒有答話,指尖焦躁地輕點。
他原以為那日的夢境是偶然,卻沒想到記憶像開了閘的洪水,傾瀉而下,占據每個夜晚。
如果只是普通記憶,那也就算了。
但夢境畫面是跳躍的,在他匪夷所思的舉措過後,總會跟着江初泛紅的臉,柔軟招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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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去找江初?
為什麽将人抱回家?
池南暮自己也說不清。
夢境之後的心跳不可控,那些觸感沖入現實中,極有實感,久久無法消散。
昨夜醒來時,夢裏的他正在劇組等江初下戲,那種想要快點見面的心情蔓延到現實。
理智告訴池南暮,他該等着心情消散,但失控的感性驅使沖動,讓他被失控掌管。
池南暮保持沉默。
江初早習以為常,嘲諷地輕嗤一聲,沒在口袋裏摸到手機,當即跳下床,在床頭櫃裏熟練翻出。
那日走得急,這幾日又沉浸在痛苦裏,江初還沒來得及結算舊賬。
既然池南暮急着要找他離婚,還非要循着定位,半夜親自去找他,那今天正好做個了斷。
江初的指尖在屏幕上重重點,點開設置,直接将定位裏,所關聯的池南暮的賬號删除,毫不遲疑。
賬號被确定删除的那刻,池南暮的心口莫名跟着震顫,失重般倉惶,下意識問:“你做什麽?”
江初擡眸,解釋說:“既然要離婚了,就沒必要再關聯定位。”
池南暮一怔。
是了,離婚。
被混亂的記憶攻擊,池南暮差點忘記,他們要離婚。
“解約的合同準備好了?在哪裏?”江初冷冷地問。
冰冷的視線刺過來,如同針紮,仿佛池南暮連陌生人都不是,而是一個被江初恨極的人。
因記憶而起的混亂歸為沉寂。
理智歸位。
手指停住,再不輕敲。
池南暮沉默頃刻,再開口時,已經恢複到慣常冷漠的語氣,“在王臨那裏。”
“你讓他現在送過來,等簽了字,今天就去登記離婚。”江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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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意青到達江南半山時,客廳裏已經坐着好幾個人,各自沉默,就等着他到場。
“陳律師,麻煩您。”江初拿起幾分解約合同,遞給陳意青。
對面的恭敬律師站着,陳意青也沒敢坐下,站着逐字逐句檢查。
雙方和平解約,解約方是南江娛樂,已經蓋過公章,合同上的協約寫得清楚直白,沒什麽文字游戲陷阱。
南江娛樂。
陳意青再次注意到這名字,擡眸偷瞄兩人一眼,而後朝江初說:“江先生,沒什麽問題。”
“好,謝謝。”
江初提筆,沒敢看王臨想要勸說的眼神,低着頭簽字。
筆尖在紙上窸窸窣窣。
不到半分鐘,三份合同簽好,七八年的合約關系就此終結。
江初名聲大噪時,王臨正好提職掌權,為了庇護他,不許南江的所有藝人同資本投資方有不正當關系。
他戀愛結婚時,王臨也沒說什麽,還笑呵呵祝福。
現在他離婚,要解約,王臨雖沒有說挽留的話,但眼睛裏的遺憾藏不住。
江初躲開視線,不敢看王臨,簽了字就起身,先于幾人出門。
除開王臨,幾人上了同一輛車。
池南暮的律師開車,陳意青坐在前排,後排的兩人各自看向窗外,相隔極遠。
車子行駛進公路,越行越快,江南半山被狠狠甩在後方。
江初回頭望一眼,山頂隐在雨水與霧裏,早就消失于視野中,仿佛化成一片空。
他不會再回來。
這一次,會徹底結束。
江初收回視線,正好對上池南暮倒映在車窗上,窺觑他的眼神。
視線交彙。
反正車裏只有雙方律師,江初懶得顧忌,語氣極沖,“我臉上有東西?”
池南暮一愣,很快移開視線,嘴唇抿緊,過了幾秒才憋出一句,“沒有。”
寂靜之中,車子很快到達婚姻登記處。
白冬槿早在辦公樓外等着,陰天還戴墨鏡,衣裝與傘都是黑色,站在一輛純黑的邁巴赫前,表情冷漠。
見池南暮的車到了,白冬槿立刻動身,江初一下車,就急急湊近給他打傘,對池南暮白眼相看。
想給江初撐腰的陣仗雖然浮誇,但卻有效緩解了僵硬的氛圍。
白冬槿本想跟着進去,江初怕生事,嘆口氣,将人攔在門外,自己進了門。
今天登記的人少,很快就排到號。
交了證件和證明材料,江初面無表情站着等,同其他離婚的伴侶一樣,與池南暮相隔很遠。
登記員拿了材料,看見江初的證件時,驚訝地挑起眉,反複對照幾次,才給出申請離婚聲明書。
兩人先後填寫,數筆之後很快交換。
“離婚協議帶了嗎?”登記員問。
“帶了帶了,在這裏。”池南暮的律師及時出聲,從牛皮紙袋裏拿出協議,遞上前。
“确認無誤就可以簽字。”登記員提醒。
江初從辦公臺上抽出水性筆,唰唰幾下,毫不猶豫,平靜簽字,一語不發。
等江初簽了字,池南暮才從西裝內側口袋拿出鋼筆,慢條斯理打開筆帽。
“初初,現在簽了字,你就不能再反悔。”
“我才不會反悔,倒是你,不簽婚前協議,小心以後我把你賬戶裏的錢都坑走。”
筆尖觸到紙面之前,倏地停了。
幻聽第二次出現。
池南暮定住手,腦海裏出現某段記憶,同樣地點,差不多的時間。
“只要你想,我賬戶裏所有的錢都可以給你。”他低笑。
江初聽了,微微皺起眉,看似在抱怨,實則卻是在撒嬌,聲音溫軟,“我才不要你的錢。”
“我只是怕你會後悔,”他語氣鄭重,“簽了字,以後除非我死,你都不能同我分開。”
“不分開就不分開。”
“請兩位先生抓緊時間,不要閑聊!”他們在辦公桌前膩歪,登記員看不下去,着急催促。
“好的好的,對不起。”江初提筆簽了字,怪罪地瞪他一眼,杏眼張揚又漂亮。
親眼看着初字的最後一撇簽完,他心頭爆出一種劇烈的滿足情緒。
仿佛他是沙漠中唯一的旅人,幹渴已久,在臨死前終于尋到綠洲,這綠洲水澈泉清,甘甜上瘾,僅為他一人獨占所有。
他提筆,緊緊盯着“江初”兩個字,也在結婚登記聲明書上簽下“池南暮”。
“池總,池總!”
律師的催促将池南暮拉回現實。
池南暮回神,江初的簽字不變,記憶畫面裏的“結婚登記聲明書”,卻變成了“離婚登記”。
池南暮擡起頭,下意識往身旁看去,畫面裏江初那雙靈動的眼,已經變成一潭死水,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
對上視線,江初的眼神變得戒備,像是唯恐他不簽字,就此反悔。
筆尖數次落下,點在同一個位置,手就是反常地挪不動,簽不下去。
終于,江初耐心到達極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池南暮想做什麽。
“池南暮,你現在不簽,日後就不要怪我起訴,全平臺買水軍,讓雁行陷到輿論的暴風裏。”江初低下聲音警告。
聞言,池南暮抿緊唇,忽視心口莫名浮現的情感,重重簽字。
簽字結束,系統登記,關系更改。
締結的關系只需要幾次鼠标點擊,幾次鍵盤輸入,兩個人就能再無關系,形同陌路。
辦公樓外,白冬槿打着傘等,一見兩人出來,立刻上前,給江初遮雨,眼睛死死盯着池南暮,依舊幼稚。
江初沒有說道別,轉了身就和白冬槿往前走。
喻宕從駕駛座下車,主動到後排拉開後座,護送江初和白冬槿上車。
車門關上前,白冬槿探出頭,朝池南暮憤怒地喊:“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
“夠了夠了。”喻宕按住白冬槿的頭,重新推進車裏。
關了後門,喻宕向池南暮颔首,無聲打招呼,唇角似有若無上勾,似笑非笑。
“少在那擠眉弄眼,趕緊給我開車!”白冬槿按下車窗吼。
“是是是,祖宗。”
邁巴赫飛馳而去,濺起激湧的水花。
“池總?我送你去公司?”律師撐起傘。
池南暮站在原地,凝視遠去的車影,沒理會律師惶恐的試探,獨自上了車。
心頭的焦躁愈發嚴重。
五髒六腑詭異地難受。
情緒,記憶,思想,一切都在失控。
池南暮一路疾馳,沒有遵循日程表,油門不停往下踩,差點在雨中超速。
日程上約好明日去醫院,但池南暮已經無法忍受。
今天宋淩正好有排班,池南暮沒打電話,進了私人醫院,直接往辦公室走。
“池先生?”宋淩正在看文獻,見到池南暮闖進來,有些驚訝。
症狀已經在線上溝通過,也不是什麽疑難雜症,就是失去的記憶在慢慢恢複而已,但池南暮似乎很驚恐。
池南暮肩上沾着雨水,有些狼狽,宋淩抽了張紙,遞給池南暮。
“宋醫生,”池南暮沒有接紙,急切地問,“缺失的記憶,是不是只會在夢裏,或者在特定場景下才會出現?”
研究失憶的文獻很多,但都不成熟,畢竟人腦複雜,案例再多,也沒有個标準答案。
以為池南暮急着找回記憶,宋淩有些擔憂。
“不同個體的情況不同,”職業病作祟,宋淩謹慎地答,“對你來說,或許通過夢境的方式慢慢恢複,而不是故意接受刺激的方法,會更加穩妥。”
聞言,池南暮目光一沉,又問道:“也就是說,只要不睡覺不做夢,也不去特定場景接受刺激,那些記憶就不會恢複?”
宋淩沒聽過這種說法,依舊謹慎,“這......要視現實情況而定。”
“謝謝您。”池南暮點頭,只問了幾句話就走。
窗外的雨竄流進走廊。
心口詭異的情緒被冰冷結凍。
池南暮走得慢,緊緊盯着前路,眼神逐漸從冷漠,漸漸變成病态的偏執。
只要不睡覺,他就不會夢到江初,就不會讓那些記憶恢複。
只要不睡覺,他的人生就能回歸正軌,一直可控,在正确的路上繼續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