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容四娘子
容四娘子
入秋的山林陰冷,各色斑駁的樹葉挂在扶疏枝頭,偶一秋風掃過,飒然有聲。
此午時未到,郎君擡頭看天,已是烏雲團布,似有下雨之兆。進山的路崎岖不平,青鸾行色匆匆,步伐不穩,好幾次踩到硬石險些摔倒,仲玉瞧她急色,也不出聲,只并肩與她前行,時不時伸手扶她一把。兩人進到林子深處,穿過幾排零丁枯敗的高大梧桐後,一棟茅草小屋赫然出現在仲玉眼前。
這樣一比,倒顯得方才那棟屋舍又好上許多。一個看上去上了年歲的婦人正顫巍巍從屋內走出,她佝偻着腰,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雙枯槁的雙手。
少女瞧見婦人,立刻快步迎了上去,接過老妪手上木盆,眼含熱淚喚了聲“四娘子”。
仲玉走到近前,看着被喚“四娘子”的婦人擡頭,泛白的眼瞳裏毫無聚焦,好似只能根據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來。想起這聲音,她拉着青鸾,含笑鞠躬道:“小公主來了。”
聽她态度如此恭敬,分明是知曉青鸾身份之人,但此刻又做如此親昵稱呼,仲玉一時判斷不出她到底是誰。
一聲“小公主”徹底将青鸾忍耐多時的淚意催發,她哽咽一聲,放下木盆,抱住婦人開始小聲啜泣。婦人好似已經習慣了一般,嘴角笑意始終淡然,回摟住少女就在臺階上坐下。
“一年未見,小公主長高了。”
青鸾自婦人肩上擡起頭,收斂淚意,唇瓣微抿。
“四娘子怎麽會住在這種地方?出宮的時候不是說與侄媳一家同住嗎?”
轉頭看向屋內,除了一張草席木板床上蓋有一條舊幹幹的薄被以外,連張像樣的桌子都沒有,南北漏風,家徒四壁,如何住人?
婦人拍拍青鸾手背,泛白的眼瞳裏暗藏淚光。
“奴婢眼瞎,老是給侄子侄媳添麻煩,心裏也過意不去,就搬出來了。”
聽她如此卑微,如今又孤老無依,晚景凄涼,青鸾剛收斂起來的眼淚又落,仲玉走上前來,看着往日不可一世的小霸王淚眼婆娑的模樣,心緒起伏。
原來這容四娘是先皇後身邊的婢女,自青鸾出生便伴她身側,後青玄出生,常年陪着姐弟兩個四處頑耍,很是親近。奈何先皇薨逝後不久,先皇後久病不起,不久後也抛下長女幼子,駕鶴西去。
容四娘日夜悲恸,哭瞎了雙眼,雖說不至于完全失明,但眼前總是朦胧胧白茫茫的一片,不能視物。那時新帝剛登基不久,感念其勞苦盡心,原是要留她在宮中将養餘生的,怎料周太妃并不喜歡這位心裏眼裏都只有先皇後的宮婢,硬是從宮外找到了容四娘侄子媳婦一家人,說是與親眷同住,好過待在宮中日日睹物思人,将容四娘送了出去。青鸾放心不下,差人與容四娘也寫過一兩次書信。
最後一封信是去年年末時節,代筆送來的書信上說侄媳家中桂花樹上摘下來的桂花釀酒制糕,若今年得與公主相見,可以奉上一嘗。
卻不想此刻再見,哪有什麽桂花糕、桂花酒,青鸾望着地上那木盆裏幹癟的蘿蔔條,眼淚就沒止住過。
“從前出宮的時候,本宮記得與了娘子許多錢銀和首飾,就算是出來獨住,再買處宅院,置辦兩個粗使丫頭都是夠的,怎的現在……”
驀然,青鸾想起,方才朱門裏那個婦人頭上戴着的撺花絨銅簪可不就是容四娘子頭上從前常帶着的?
想到這裏,青鸾眼神幽的一暗。
“莫不是那侄媳婦将娘子的盤纏盡數奪去,又把娘子趕了出來?”
她猜得準,容四娘低頭不語,算是默認。青鸾擡袖,在面上胡亂擦了一把,站起來就要往外走。仲玉知她是氣憤難當,恐她生事,連忙将她攔住。
“那刁婦好大的膽子,連本宮的人都敢動,看本宮不砍了她的頭!先生別攔我!”
“說好不惹事端,怎的又混忘了?殿下貿然前去,不亮身份只會挨打,亮身份又勢必鬧大,何不等回宮了再說?現下最重要的,還是帶容四娘好好安置。”
仲玉擡頭,看向昏沉的天空。
“就快下雨了。”
屋棚簡陋,一旦下雨便是沒頂之災,青鸾牽起容四娘,不顧她的推辭,執意要将她從此處帶走。口中雖然說着“早已習慣”,容四娘眼裏卻分明噙着淚,仲玉也不再多言,見天色又暗下一分,彎腰将容四娘背起,三人一同往林外走去。
“方才只顧着說奴婢,小公主身側這位郎君又是何人?”
“是太傅仲先生,本宮此次上麒麟山玉清宮療養,得仲先生教義,習學詩書。”
原以為是青鸾身邊的侍衛,沒想到竟是太傅,容四娘面色微讪,忙掙紮着想從仲玉背上下來。
“怎能勞煩太傅大人背奴婢,使不得。”
少女站在一側,忙伸手按住她,朝仲玉勾起一個嬌俏的笑。
“先生與本宮關系匪淺,四娘子大可放心任他背着便是。”
沒好氣的回看少女一眼,仲玉默然。沒想到三人才剛出了林子,豆大的雨點子就如覆盆傾倒,滴滴答答落在三人身上,青鸾又撩起長袖将容四娘的臉勉強遮住,三人一路小跑,躲到山腳下一戶農舍屋外的草棚下。
農舍夫婦憨厚熱情,也不驅趕,還燒了熱水與三人暖身。看着雨勢不小,青鸾拿出一錠原本要給容四娘的銀子與了農戶,煩請他們再做一點飯菜來。
容四娘好些日子沒沾着油葷,鞠躬謝恩的吃了許多。兩人瞧着她謙卑的模樣,都沒什麽胃口。青鸾忍着淚,不停地給容四娘布菜。吃罷飯,見大雨仍是滂沱,濕漉漉的土地上泥點子不斷濺起,将人鞋襪打濕。青鸾陪容四娘寒暄一陣,又像農戶要了間屋子,送她進去歇息。
“如今年歲大了,回想起當初将小公主抱在膝上玩笑的日子,只恨自己這塊枯骨殘軀不争氣。若是身子還算健朗,能留在宮裏伺候小公主,該多好。”
伏在容四娘膝上,少女婉柔的眉眼恭順,嘴邊笑意帶着安心。
“如今弟弟做了皇上,宮裏宮外都只教本宮做好長公主該有的模樣,連往日疼本宮、逗本宮的周太妃跟前,如今都只剩下嚴厲與苛責,只有四娘子還當本宮是小公主……本宮好想娘子……”
朦胧的一片白霧裏,容四娘伸手撫上青鸾面龐,滿是溝壑的眼尾彎起,雙手顫抖。
“在奴婢眼中,小公主長再大也是個小娃娃,從前皇後牽着公主,站直了也只到奴婢腰側,卻總是吵着要去摘樹頂上最高的那顆石榴。”
“如今宮裏的石榴花都不開了。”
……
門口,仲玉靜伫一旁。他長袖垂下,看向青鸾的目光溫柔。
今日,倒是見着了不同往日的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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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容四娘睡着,天色已經漸漸暗下。可惜暴雨連綿,絲毫沒有減弱之意,如此大雨之夜若貿然上山回宮,必然會受寒着涼不說,容四娘子的去處也尚未安排妥當。
青鸾走出來,見仲玉還站在屋檐下觀雨,以為他會催促自己回宮,走上前去道:“先生如今知道學生翻牆出宮所為那般,還要催促學生回宮嗎?”
“此兩件事并不沖突,不過,今夜怕是走不了了。”
郎君回眸,肅清的面容倒與他身後雨景相得益彰,青鸾見他坐下,亦坐在條凳上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帶明日雨歇,學生定要帶着四娘子殺回那刁婦家中,狠狠地罰他們一罰,叫他們再不敢苛待四娘子。”
“臣看不妥。殿下撒氣一時高興,待你我離去,四娘子指不定又要多受侄媳多少閑氣,她若将對殿下的怨念全部撒在四娘子身上,殿下不能時時護着,四娘子總歸還是要遭罪。倒不如先給她置辦了宅院和丫頭,且先好好把這個秋冬将養過去,等殿下回宮了再行發落那侄子侄媳一家也使得。”
聽他如此周全的打算,青鸾點頭。
“先生想得周全,學生替四娘子謝過先生。”
夜色初臨,仲玉背對門口,面容隐在黑暗之中不甚清晰。青鸾思緒萬千,只顧着自己想事情,完全沒有注意到仲玉略帶深意的眼神。
他頭一回瞧見青鸾溫順聽話的模樣,一縷柔腸好似頑蛇被人捏住七寸一般,呼吸一滞。
那個在觀星臺上肆意妄為,行事作風極為大膽的長公主,和剛才伏在婦人膝上柔婉和順的長公主,哪一個才是真的她?
見屋內漆黑一片,農戶擒着油燈進來,擱置在二人面前。
“夜深了,隔壁只剩這最後一間屋子俺們也收拾出來,兩位郎君早些歇息。”
寄人籬下,既然只剩最後一間空屋,也只好将就一晚。仲玉不自然的撇開臉,卻剛好與青鸾也有幾分羞赧的眸子對上,兩人對視,注視着對方眼中搖晃的油燈火苗,片刻後同時轉頭,各自朝外看去。
端油燈進了房間,三面土牆糊着白泥。泥地不平,青鸾看不清腳下門檻,被絆住略一踉跄,又被仲玉一伸手提了回來。
二人走到床前,見地上另鋪有一塊草席,上面放着被褥和枕頭,一旁的架子上用木盆盛着清水。
一種莫名的尴尬氣氛萦繞房中,青鸾故作輕松,伸過臉去用清水撲面,揭下巾帕擦臉,衣裳也不脫就上床躺下。仲玉見她洗漱妥當,這才起身,另換了一盆水來浣手淨面後又拿起一側浣巾擦拭。
等到浣巾擦過面龐,那股熟悉的暗香鑽進鼻腔時,仲玉才驚覺這塊巾帕方才與青鸾擦過,側臉、眉眼,最後是唇瓣……
青鸾背對他躺在床上,沒瞧見仲玉此刻臉紅耳熱的模樣。聽到身後人似是收拾妥當,吹了油燈在她床邊躺下時,少女才敢轉過身來。
窗外雨聲淅瀝,只有零星的光照進來,兩人無言良久,都睜着眼睛,側耳去聽身邊人動靜。
青鸾嘴上厲害,此刻真正和仲玉獨處一室了,膽子倒是小了起來,連側過身去瞧他一眼都不敢。床邊少年呼吸聲輕柔,在這吵鬧的雨夜中幾乎不可聞,青鸾想了一會兒,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正索然寡味地準備翻身入睡,擡頭便瞧見床帳頂上一只巨大的蜘蛛。
“啊啊啊啊!”
剛閉上眼睛的仲玉突然聽見床上人驚恐的大叫,還未來得及起身詢問,下一瞬,青鸾一個翻身直接摔下床來,正好撲倒在少年懷中。
仲玉眸色幽深,對上青鸾明朗若小鹿的眼眸,兩人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