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回程時,天忽然轉陰,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魏含璋翻身下馬,松磐會意,立時停下馬車,待他挑簾進去後,這才緩緩揚鞭。

甫一進車他只是待在門口,低頭拂去身上的雨珠,才往裏挪了挪,然還是覺得自己身上帶冷意,挪到斜對面時停住。

蕭含玉倒了盞熱茶,又要把蓋在膝上的毯子拿給他。

魏含璋擺手:“你蓋好,仔細着涼。”

蕭含玉便歪在軟枕上繼續看書,翻了幾頁,總覺得魏含璋在打量自己,便悄悄擡起眼睫,果然與他對上視線。

“哥哥緣何這般盯着我看?”

她合了書,坐正身子。

魏含璋笑:“你和沈敬之不是說過話麽?”

蕭含玉在他進來時便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問,今日她和沈敬之各自裝的陌生,卻渾然忘了親口告訴過魏含璋,曾在王家為沈敬之指過路。

于情于理,他們都不該是毫不相識的模樣。

蕭含玉疑惑地看着魏含璋,像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少頃緩緩開口:“原來是他呀,我竟沒有認出來。”

魏含璋不動聲色,試圖從她的眼睛裏看出端倪,但她忽然低頭,把書放在案上後托起腮來,像是根本沒放在心上一般,呢喃道:“哥哥是不是不喜歡他?”

蕭含玉捕捉到兩人寒暄時的暗流湧動,不是尋常的官場應付,細細聽來更像針鋒相對。

即便魏含璋嚴苛,但沈敬之畢竟初入官場,雖不至于恭敬,至少該是客氣。可沈敬之沒有,非但沒有,還很是桀骜地接駁魏含璋每一句話,句句意有所指。

此二人定有矛盾,那矛盾的根源會是什麽。

蕭含玉托着腮,歪過腦袋笑盈盈看向魏含璋,“看來哥哥不是不喜歡他,而是很讨厭他,對不對?”

魏含璋抿唇:“怎麽瞧出來的?”

“直覺。”

“直覺?”

蕭含玉點頭:“哥哥看他的眼神很銳利,像看仇人。”

魏含璋忍不住笑:“仇人倒不至于,只是不喜沈敬之為人。”

馬車颠簸,蕭含玉也從魏含璋的只字片語中了解了原委。

沈敬之得中探花後入翰林,忽然對貪墨案橫插一腳,不僅參與了案件調查,更是站在魏含璋等人的對立面,将矛頭對準工部,雖曾與之暗示,但他置之不理,大有将工部尤其是魏含璋前上峰任靖琪拉下水的架勢。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這把火燒的匪夷所思,然又令魏含璋生出警覺懷疑。

蕭含玉常去書房,聽課有之,臨帖有之。同僚到訪她來不及離開,魏含璋會用屏風隔開一方天地,她在內堂繼續讀書,他們在外堂議論朝事,故而蕭含玉對朝務并非一概不知。

“哥哥疑心他被懷王拉攏?”

魏含璋沒有點頭,但亦沒有否認。

懷王是當今陛下庶弟,其母曾是先帝寵妃,後因挾邪媚道被賜死在掖庭獄中。自此後年幼的懷王離京赴封地,一待便是二十多年,直到前年太後病篤之際将其召回,懷王留京已有兩年半。

關于太後謀害先帝寵妃的流言,亦是從兩年前開始外傳。

當今陛下性情仁厚,任流言四起,對懷王始終留有餘地,不肯追究。

久而久之,懷王一黨漸成氣候。

年初時,蕭含玉随姨母顧氏出門拜年,還聽旁人竊竊私語,道陛下和儲君都非長壽之相,陛下子嗣單薄,恐日後皇位會落到懷王一脈。

可見流言甚嚣塵上,民心猜測衆多。

蕭含玉捏着書頁,眉心微微蹙攏:“懷王會拉攏一個無權無勢的探花郎嗎?”

魏含璋:“狼子野心,貪婪不止,又何況蝼蟻之輩。”

“懷王真的有心謀逆?”蕭含玉聲音壓得很低,只他們兄妹二人才能聽見。

外面雨漸大,細如牛毛下成了黃豆大小,擊打着車篷發出噠噠的響動。

車簾被風吹開,挾着雨點落在蕭含玉腮頰,她正要往裏避,魏含璋伸手過去,大掌摁住簾沿,極其自然地挪座在她身側。

他身高臂長,坐下來時猶如小山,擋住風雨的同時也斂去大半光亮。

蕭含玉心中忐忑,對他此時的體貼根本無暇道謝,她滿腦子全是沈敬之,全是懷王,她所托付的郎君居然會有如此心思,竟想另尋新主?

那他與自己的相遇,豈不是從開始便皆為算計?

蕭含玉覺得渾身發涼,為着孤注一擲的交托,被欺騙隐瞞的羞惱,更為着往後無法把控的局面,她覺得自己在打哆嗦。

魏含璋握她的手。

蕭含玉如受驚般避開,擡起頭,眸光顫動。

魏含璋擰眉,趁她怔愣的光景再度握住她的手,手心濕漉漉的,手指纖細冰涼,他靠近,擡手用手背觸她額頭。

“冷嗎?”他問,雙手把她的小手攏在掌中,輕輕搓了搓,舉到唇邊哈了口氣,隔着這樣近,蕭含玉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清菊味。

她搖頭,複又點頭。

魏含璋拾起毯子将她包裹起來,只露出一顆腦袋,烏黑的發絲雲霧一般,襯的肌膚柔白勝雪。

他挪開視線,回答她方才的問題。

“他處心積慮籠絡人心,污蔑崩逝太後為自己造勢,贏取民意獲得擁趸。若說他沒有謀逆之心,你信?”

換做旁人,魏含璋半個字都不會回應,但這話是蕭含玉問出來的,他不願瞞她。

“與其說是懷王拉攏,不如說是沈敬之主動投誠,他剛入仕便有此心機,恐怕很早便開始籌謀算計,每一步,自己需要作甚才能獲得懷王青睐,他算的一清二楚。”

“此人,心思之深不可估量。”

蕭含玉打了個冷顫。

魏含璋低頭,見她露出的頸部浮起戰栗,只以為她冷,便伸手環過她肩頸,使人靠在自己胸口取暖。

“回去後再喝點祛風寒的藥膳。”

蕭含玉忘了出聲。

他便垂下眼皮,小姑娘窩在自己懷中,嬌小柔軟,隔着一層裘毯猶能嗅到絲絲縷縷香氣,她發間的,臉上的,以及從衣領間不斷湧出來的味道。

魏含璋合眼,聽雨點不斷墜落,他的心頭仿佛有種奇怪的情緒浮蕩,想抓住,卻又在他快要理清時倏忽逃走。

蕭含玉當夜便做了噩夢,混混沌沌間被一群白面鬼追的到處逃竄,迷霧中找不到出路時,沈敬之拉着她往前跑,然剛上橋頭,他又翻臉不認人,陰詭地笑,随後将她一把推了下去。

鋪天蓋地的河水令她無法呼吸,掙紮着想要醒來,但場景陡然轉至年幼時的那場大火,沖天的火光,爹娘困在屋裏,燒灼的屋梁發出茍延殘喘的咯吱聲,她想進去,但又害怕極了,躊躇時,娘沖她大喊。

“快跑!”

“嘉嘉快跑!”

“爹!娘!”她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呼吸,快要溺死似的。

蕭含玉望着帳頂,慢慢回過神來,松開緊握住被衾的手,夢中的場景歷歷在目,窒息感和烈火灼燒的痛感仿佛還在,她吐了口濁氣。

眉蕪披着外衣持燈進來,隔着帷帳,燈燭的光暈很淡,“姑娘,你做噩夢了。”

眉蕪想撩開帷帳,蕭含玉阻止。

“去睡吧。”

“姑娘,郎君走時吩咐奴婢,若你半夜醒來,再給你喝一碗驅寒湯。”

昨夜魏含璋盯着她喝完藥後,她便鑽入帳內睡了,比以往要早一兩個時辰。此時停了雨,院裏還是黑漆漆的,想來也快天明。

蕭含玉側過身,她是心病,喝再多驅寒藥也無濟于事。

“你倒掉,回頭哥哥若是問起,便說我喝了。”

蕭含玉再沒睡着,她想了很多法子同沈敬之撇清幹系,諸如怎樣取回絹帕,順道将他的黃玉印鑒奉還,還有那些怡情小意的信件,都是兩人交好的證據。

她越想越覺得懊悔,恨自己信錯人。

沈敬之應當會拿捏這些做把柄,要挾她出賣兄長,換取利益吧。

或者他要的更多,朝廷機密,侯府隐秘,只要他想,他就能用這些逼迫他妥協。

蕭含玉腦中亂成麻線,她不敢再想了,每一種假設都令她膽戰心驚。

晨起沒胃口,吃了點粥全吐了。

寫字污紙,繡花紮手,插花摔瓶。

蕭含玉坐立難安,在房中踱步數回後來到書案前坐定,取出信紙,蘸上墨汁,“汝無恥...”

寫了三個字,又揉成一團。

“汝之心,歹毒深沉...”

又是一團。

眉蕪不識字,但也知道這些東西不能叫人看見,遂堆在一起,拿到紅泥爐中焚燒。

“姑娘,你今日臉色不好,要不要讓胡大夫過來瞧瞧。”

蕭含玉閉眼,搖頭。

胡久珍是侯府最得力的大夫,一直負責照看魏韻,蕭含玉自小跟着學了些醫術,旁的權且不說,藥膳卻是不在話下。

她時常給自己調配藥膳,偶爾也會根據姨母和兄長的症狀親手熬煮,現下她沒病,自然也不需要胡大夫診治。

沒有任何法子,蕭含玉決定親自登門,問問沈敬之究竟圖謀為何。

院內有人疾步趕來,蕭含玉也剛好穿完披風,轉過身,松磐的聲音從堂外傳出,上氣不接下氣。

“姑娘,大人叫你去松槐院。”

蕭含玉握着綢帶,疑惑道:“哥哥有事?”

松磐壓着聲線,急切回道:“是,有要事跟姑娘商量,姑娘快些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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