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顧氏見她小臉蒼白,唇卻殷紅如血,剛遞過去手還未觸碰額頭,便覺一股熱浪湧來。
她蜷起手指,目光落到那濃黑的眼睫上,濕漉漉的沾着淚痕,襯的猶如破碎的娃娃般可憐。
顧氏心疼,也心焦。
這是她妹妹的女兒,是她嫡親的外甥女,她看着長大的孩子,乖巧懂事。她打心底裏喜歡這個孩子,也曾真心實意将她當成女兒一樣養大,直到偶然得知她的血能救魏韻。
一切都變了。
再有兩日便該割血,她病的這般厲害,如何是好。
顧氏試探她額頭的手收回去,随後俯身将她腮頰上濡濕的發絲一點點整理好,看了半晌,起身出門。
胡久珍特意等在廊下,像是知道顧氏找他,連傘都沒撐,背着藥箱靠在廊柱上。
“可耽擱阿韻那邊的事?”
胡久珍看了眼四下,低聲回道:“熱邪在肌,津液未損,我給她開些驅寒散邪的藥便好。至于芍香院那邊,還是按從前準備,不打緊。”
聽他這麽講,顧氏懸着的心才落下來。
吩咐廖嬷嬷通宵看顧,又叫眉珍和眉蕪輪番守夜,這廂芍香院來人禀她,道魏韻不大舒坦,顧氏不得不撇下蕭含玉,急匆匆去了那邊。
甫一踏進房門,便聽到魏韻孱弱的哭聲,再往裏走,盛藥的碗擱在桌上,竟是一口都沒喝。
“娘,我方才險些窒息,透不過氣,感覺有人攥着我脖子想要掐死我。”
魏韻撲進她懷裏,小臉哭花。
顧氏撫摸她臉蛋,心裏跟針紮一樣,她連連安慰,“娘在這兒,你不會有事。”
魏韻拼命搖頭,仰起臉來抽噎着說道:“我撐不過去了,我覺得我下一刻便會死,我很害怕。”
瘦弱的雙腕枯骨嶙峋,胸前露出的鎖骨就像兩道橫亘在水面的朽木,她整個人都毫無生氣,尤其倒在顧氏懷裏,稍微挪動都覺得她骨頭快要斷掉。
顧氏跟着掉淚,當年懷魏韻時,她與信陽侯的關系惡劣到極點,鎮日争吵拌嘴,尋常小事亦能鬧得天翻地覆,甚至臨盆前動了胎氣,信陽侯都在外頭住着。
顧氏始終覺得虧欠魏韻,便是如何溺愛都不為過。
這麽多年,魏韻的病就像将顧氏架在爐子上炙烤,翻來覆去的烤,是折磨,若有可能,她寧願替女兒去死。
“娘,我心口疼的厲害,頭也疼。”
顧氏難受,但她不糊塗,她知道此刻魏韻同她哭喊的目的,自己的女兒想什麽,便是輾轉委婉她也能猜到,何況魏韻并不聰明,三兩句話便會暴露本性。
她定是知道梧桐院蕭含玉病了,害怕兩日後無法順利割血,所以先下手為強,既是試探,又是要挾。
魏韻拿捏住顧氏見不得自己受疼的弱點,哭疼喊疼,為的便是讓顧氏不擇手段去替她要血,不失體面的讓蕭含玉主動開口,如此她還是蕭含玉心愛的妹妹。
她什麽都不會做,她只要等着便好。
顧氏拍拍她後背,給她吃了顆定心丸:“胡大夫說不礙事,兩日後你就好了。”
她沒有點破,魏韻便佯裝疼暈,在她肩頭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信陽侯府入夜後,靜谧的如同四四方方端正的牢籠,連鳥雀都收斂了鳴叫。屋檐不斷往下滴落雨水,院裏漫開漣漪,幽暗的月躲在濃雲後,風一吹,又是一片雲,一陣雨。
蕭含玉這場病來勢洶洶,然她素日身體好,且胡久珍醫術高明,開的藥極對病症,按照常理只要喝上一服,捂着被子發完汗,病會好轉三分。
但眉蕪端來藥,蕭含玉卻将藥都倒進花盆裏,一口都沒喝。
“別讓廖嬷嬷和眉珍知道。”
她嗓音虛飄,此刻熱意湧到臉上,腮頰處像擦了一層胭脂,襯的小臉白皙若紙。
眉蕪不解,攙着她躺下,伏在床頭說道:“姑娘不該糟蹋自己,奴婢不知你和郎君怎麽了,可是就算郎君生氣,他總會原諒姑娘的。”
蕭含玉阖眸,因高熱眼前霧蒙蒙的,擦了幾次還是不停淌熱淚。
眉蕪濕了帕子,給她擦拭眉眼,她抓住眉蕪的手,喃喃:“但凡有更好的法子,我也不想這樣。”
人生病時最脆弱,也最不設防,可她咬緊牙關,一句胡話都沒說過。
眉蕪瞧了難受,低頭任眼淚掉下來,又洗帕子,狀若無事再度擦洗。
魏含璋果然決絕,一日都未踏足梧桐院。
眉蕪端走那盆花,怕叫人看出端倪,便去倒了土,挖了點新的進去,随後去花房換了盆半開的貼梗海棠。
這個時節海棠早已花敗,只因顧氏喜愛,花房便特意将其挪到溫度稍低的閣中,待此時升溫,外頭繁花落盡,再拿來給各院賞玩。
眉蕪松土時,将蕭含玉推出帳外的藥悄悄倒進去,剛倒完,眉珍推門。
她手抖了下,強裝鎮定起身。
“哎,可怎麽是好。”眉珍便說邊嘆氣,“我剛往芍香院經過,聽見小小姐疼暈過去,早上吃的藥也全都嘔出來了。”
她假模假樣說着,餘光卻一個勁兒往榻上瞟,刻意壓低的嗓音滿是擔憂,“胡大夫過去,急的沒法子。可咱們姑娘也病着,夫人道,實在不行要給小小姐開助眠方子,讓她睡過去,睡過去便不疼了。”
蕭含玉阖眸聽她在那自顧自說話,三日來高熱不退,她反應有些慢,總覺得虛一會兒,實一會兒,耳畔也出現嘈雜的嗡嗡聲。
眉蕪皺着眉頭不接話。
眉珍心裏着急,拍了把眉蕪胳膊,把臉轉向屋內:“小小姐身子那麽虛,若是再服助眠藥,萬一受不住,出了差池....”她故意拖延語調,眼珠往裏頭打轉,“萬一小小姐撐不住,那咱們夫人定是要難受死的。”
榻上傳來咳嗽聲。
眉珍深吸了口氣,面上微緩。
她走進去,看到一只素手挑開帷帳,接着是蕭含玉透白疲憊的小臉,唯一一點血色在腮頰。眉珍忙上前彎腰蹲下,關切地撩開帳子,挂上銀鈎。
“姑娘醒了,可覺得好些?”
只字不提方才的話,但又滿懷期待蕭含玉的反應。
進門前她聽見屋裏有說話聲的,雖聽不清在說什麽,但姑娘醒了,既醒了,那她這番心思姑娘應當全聽到了。
“阿韻怎麽了?”
“小小姐昏厥,芍香院那頭亂作一團。”
蕭含玉閉了閉眼,眉珍忙道:“夫人不讓奴婢告訴姑娘,她說姑娘病着,不能損耗自身。”
蕭含玉拂開她的手,坐起身來,許是躺的時候太久,剛起身眼前白茫茫一片,她手心都是汗,後背驟然起來時覺得冷,打了個哆嗦。
眉珍小心翼翼掃視:“姑娘快躺下吧。”
眉蕪憋着不說話,實在看不過去,怼了句:“若不是你方才動靜大,姑娘還在睡着。”
言外之意,何必假惺惺做狀。
眉珍舔了舔唇,心虛地別開視線,這是廖嬷嬷交代她做的,她也沒辦法拒絕,她只是個奴仆,靠的是上頭施恩過活。
姑娘雖然身份貴重,可小小姐才是魏家嫡女,眉珍自然知道該效忠誰。
蕭含玉穿戴好,坐在妝奁前由着眉蕪梳妝,她臉色實在難看,昏沉了數日眼圈烏青,仿佛還往下深陷,唇掉了皮,新肉紅的不正常。
眉蕪仔細用粉撲面,試圖遮住她眼底的暗淡。
“姑娘,便別去了吧。”她偷偷在蕭含玉耳邊說,“你就當自己睡着了,不知道,發熱的人意識都不清醒,哪裏記得今日是小小姐割血侍藥的日子,別去了。”
蕭含玉:“不能不去。”
魏含璋那種人太有原則也太有定力,若要叫他心軟總得下一番功夫,他太聰明,敷衍不過去的。
蕭含玉在侯府的安生日子,有一半得指望他。
兩人需得趕緊破冰。
日光熹微,地上仍有前幾日的積水。
眉蕪攙着蕭含玉,眉珍跟在身後,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到芍香院。
廖嬷嬷迎面看見,張手便道:“誰讓姑娘來的,不知姑娘身子虛嗎,趕緊扶姑娘回院。”
她那力道尋常倒還好,可蕭含玉在病中,猛地被推後,踉跄着險些栽倒,吓得廖嬷嬷伸手去撈,再不敢貿然做戲。
門窗緊閉,屋裏苦戚戚的,桌上的藥都涼透了。
顧氏看見她,眸中瞬間閃過數種情緒,她握住蕭含玉的手,想說話,然哽在喉嚨,末了淚珠掉在蕭含玉手背,滾燙。
“好孩子,委屈你了。”
蕭含玉看着她的臉,忽遠忽近,她頭又暈了,喉間悶澀發苦。
“姨母,我不妨事的。”
她坐在桌前,接過齊嬷嬷遞來的匕首,劃開左手手指,血珠一滴滴打在碗沿兒。
滴了小半碗時,蕭含玉覺得身上起燥熱,虛汗往外一層層的冒,頂到腦袋時像爐子上沸騰的開水,她用力搖了搖頭,視線模糊。
她看到姨母張合的唇,看到廖嬷嬷躬身掀開珠簾迎接來人,她努力去望向對方。
卻只能看到瘦長清隽的影子,像小山,朝她一步步壓來。
她手一松,從圓凳上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