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第三章

第三章

這是崔寶英第一次見到李見素,她對這個傳聞中在東宮無名無分待了六年之久的女子,很是不屑。

崔寶英這個歲數,什麽樣的女人沒見過,在她眼中,能有這般能耐的女子,必得有一張魅惑的嬌容,然沒想到,眼前的女子美則美矣,渾身上下卻未見一絲嬌媚,反而有種出塵的淡雅。

尤其是站在同樣俊雅的李湛身旁,若不去想那些傳聞,還當真是一對兒璧人。

崔寶英沒敢太過打量,很快就将目光移開,看向這二人緊握的雙手。

“姨母安好。”

李湛牽着李見素走下石階,上前對崔寶英颔首道。

李見素也壓下了對李湛的懷疑,乖巧地朝崔寶英點頭問候。

崔寶英忙回過神來,笑容和善地朝李見素點了下頭,可随即便後退一步,緩緩俯身道:“這可使不得,你雖是府中新婦,可貴為公主,依照禮數,我合該先給你請安才是。”

按照當今禮部定下的規矩,便是公主出嫁後,也依舊要給公婆敬茶行禮,可崔寶英不是公婆,她只是李湛的姨母,若見了李見素,的确是要行禮問安的。

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茂王如今身在嶺南,茂王妃也早已過世,崔寶英便是這王府中唯一的長輩,這半年王府裏裏外外都是她在辛苦操勞,李見素身為新婦,若是當真在進府第二日,便讓崔寶英對她行大禮,傳到旁人耳中,恐怕又要傳出閑言碎語。

李見素倒是不在乎傳言,只想着崔寶英辛苦,又是茂王妃的姐妹,于情于理都該對她萬分尊敬。

她一面上前去扶崔寶英,一面開口道:“姨母不必……”

見外這兩個字還未出口,李見素卻是忽然頓住。

就在方才,她邁步上前的時候,李湛手上力道倏然一重,不動聲色地将她拉了回來。

李見素不明所以,忙朝李湛看去,但李湛沒有看她,而是面色如常地望着崔寶英。

崔寶英心裏想着,但凡是個通情達理的,今日就不會讓她行禮,所以動作十分緩慢,就是在等李見素開口免了禮節,再過來扶她,可誰知李見素話說一半,還站着不動,當着滿院子仆役的面,她只得硬着頭皮朝李見素行禮問安。

待禮數做全,李湛終于松手。

李見素忙上前扶住崔寶英,“姨母是長輩,不必如此行禮的。”

崔寶英到底還是沉得住氣,慈眉善目地拉住李見素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就像個疼愛新婦的長輩似的,親切地與她道:“公主有心了,這早起風涼,咱們快些進屋說話吧。”

幾人來到堂間坐下,案幾上擺着一盤百合果子,那是今晨崔寶英天還未亮,便起身特意做的。

李湛拿起一塊,吃過後誇贊道:“這果子酥軟清甜,實在可口,姨母辛苦了。”

“不苦不苦,只要你喜歡便好。”崔寶英笑着說完,眼圈忽地一下紅了起來,連忙別過臉,拿起帕子開始拭淚。

她身側的趙媽媽見狀,也跟着嘆了口氣道:“夫人做果子的時候便說,當初王妃最喜歡吃她做的百合果子……”

李湛沒有說話,但神情明顯已不如方才朗潤,他垂眸望着手中茶盞,眼尾郁色漸濃。

此刻堂內,氣氛沉悶,一個在低低抽泣,一個又在漠然出神。

李見素想要出聲寬慰,但又不知要說些什麽,這六年裏,她在宮中學會了如何沉默,如何将自己變成最不起眼的那個存在,卻沒有學會該如何開口。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忽然覺察出李湛端起茶盞的那只手又在隐隐顫抖,與昨晚喝合卺酒時一樣。

昨晚屋中只點着燭火,看得不如現在清晰,她當時只知李湛傷得重,卻不知當年的那把刀,竟是生生斬斷了他整個手背的筋脈。

他曾與她說過,他日後要上陣殺敵,要當最史書中最英勇的将軍,可如今,他拿茶盞的時間久了,都會手抖。

許是覺察到了李見素投來的目光,李湛回過神來,将茶盞擱回案上,手垂于安下。

崔寶英也終是抹完眼淚,與李湛閑聊起來。

此次李湛回京,帶回了安南都護府的魚符,聖上說他護符有功,任他為折沖都尉,在泾陽以北的白渠任職,從長安到白渠,策馬也需兩個時辰。

崔寶英一聽要這麽久,不由又問:“那湛兒何時上值?”

李湛道:“一月之後。”

崔寶英沒想到李湛會休沐這般久,愣了一下,忽又想到什麽,笑着道:“你去嶺南那會兒,才剛學會走路,再回來已是這般大了,這些年京中變化甚多,是該好好熟悉一番,再去上值的。”

說着,她朝趙媽媽遞了個眼色,趙媽媽俯身退了下去,她呷了口茶,接着道:“我在府中挑了個仆役,長安生人,機靈能幹,不管府內府外,都甚是熟悉,跟在你身側最合适不過。”

李湛卻道:“勞姨母費心了,我身邊已有長随,不必再添人。”

他話音剛落,趙媽媽便帶着一個女子走進堂內,這女子穿着打扮雖是婢女模樣,但那張白皙的臉一看便知,平日裏鮮少外出做活,而她行禮時交于身前的那雙手上,竟還染着粉色蔻丹。

方才崔寶英說找了仆役,李見素還當是個男子,沒想到竟然會是一位女婢,且這女婢根本不似幹活的人。

女婢進屋時,崔寶英不住打量李湛和李見素,發覺兩人神情似乎都沒有變化,這才又道:“你身邊要是不缺人,那我就叫如意去清和院,正好帶着公主熟悉府內事宜。”

李見素沉得住氣,她身後的采苓可是要忍不住了。

采苓在宮裏的時間可要比李見素還要久,她才是當真什麽樣的人都見過。

她正打算出聲替李見素拒了這婢子,沒想到一旁的李湛卻先開了口。

“不必。”李湛并未正眼看那婢子,直接對崔寶英道,“公主是什麽身份,輪不到一個婢子教她做事,至于府中事宜,姨母親自交接才比較穩妥。”

崔寶英神色一滞,連忙幹笑兩聲,“哎呀,湛兒你誤會了,我哪裏是讓這婢子教公主,我是見這婢子聰慧守禮,就想着讓她跟在公主身邊,好生伺候着,別讓公主在王府受了委屈。”

“崔娘子多慮了。”采苓終是等到了開口的機會,她上前半步,揚着下巴,語氣不冷不硬,“我等都是今上與貴妃親自為公主挑選的宮婢,定然不會讓公主受半分苛待。”

那婢子聽到采苓說出皇上與張貴妃,肉眼可見的顫了兩下,那張白皙的臉,也瞬間漲得通紅。

崔寶英這半年在王府一直當家,府中上下都稱她一聲崔夫人,這還是她頭一次聽到有人直呼她崔娘子。

崔寶英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卻又不敢責罵采苓,只朝李見素深看一眼,故意道:“今上和張貴妃果真是疼愛公主,我聽聞昨夜連東宮都送了大禮過來,好像是給了好幾百戶的封邑呢。”

李見素指節微顫,垂眸沒有應聲。

“是五百戶。”李湛擡手就将自己的大掌覆在了李見素的手背上,彎唇道,“我也沒想到貴妃會如此疼愛見素,竟連太子都不得不分戶給她。”

李湛此言,意指那五百戶封邑是由張貴妃出面,才讓太子贈給了李見素。

崔寶英沒想到李湛會毫不在意,且還準備了這樣一番說詞,她徹底愣住,半晌後才反應過來,掩唇開始咳嗽,趙媽媽趕忙遞上茶盞,幫她摩挲後背。

李湛關切詢問,崔寶英擺擺手,許久說不出話,又是一旁的趙媽媽幫她開腔,“世子與公主大婚,阖府上下皆由夫人一手操辦,又趕着近日變天,這才染了風寒。”

李湛問:“姨母怎麽不說,可看過郎中了?”

崔寶英長籲一口氣,拍着心口道:“你才剛回京,又有那麽多事要做,我怎麽能再讓你為我分心,再說這病,不打緊的,喝幾服藥,靜養一段日子就行。”

說着,她又咳兩聲,看向李見素,“公主若是不急,待我休養一陣,再将府內事宜親自與你交接。”

“不急的,姨母養好身子才是要事。”

李見素的溫言軟語,正好說到崔寶英心裏,她也終是暗暗松了口氣。

離開前,崔寶英又将李湛叫住,李見素覺出她還有話要與李湛單獨說,便知趣地先出了瑞和院,去一旁的花園等李湛。

這園子不大,卻十分雅致,在西側種了一排桂花樹,這個季節正是桂花盛開的時候,李見素喜歡桂花淡雅清甜的味道。

她來到一棵樹下,擡眼望着那一片片黃白花瓣,唇角終是浮出了笑容、

采苓還是一副氣呼呼模樣,揮退身後跟着的幾人,朝李見素壓聲道:“公主方才可看出來了,崔家的根本沒安好心思。”

李見素淡然一笑,“無妨的。”

她雖然不善言辭,也很少喜形于色,但不代表她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看不出。

她知道清河崔氏早已門庭衰落,崔姨母這一支子嗣無才,日子過得并不順遂,茂王府這樣大的家底,由她來掌管中饋,左右漏出的油水也夠她貼補清河那邊,李湛應當也想到了這一點,念及是茂王妃的姐妹,這才在當初應了讓她來長安幫忙。

可崔寶英到底只是姨母,等她嫁入王府後,她還留在這裏便會名不正言不順,所以不管是真病還是裝病,這王府中饋,早晚是要交給她的。

李見素根本沒有必要去争搶,她與李湛踏踏實實過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采苓見她這個樣子,就心裏發急,“公主可莫要小觑了這些人,她們什麽撒潑打诨的事都做得出來,方才那一出就使了不少心計……”

又是做百合果子勾起李湛對亡母的思念,又是要給李湛房中塞人,又是暗戳戳提那李見素與太子的謠言,最後幹脆稱病推脫交還中饋一事,這會兒她又單獨留下李湛,不知要耍什麽花樣。

李見素關心的不是這些,她在乎的是李湛怎麽想。

原本經了昨晚那一遭,她以為李湛會對她怨恨不滿,可如今來看,當真是因為他昨晚飲酒過多的緣故。

李見素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李湛安撫她時掌中傳來的溫熱似乎還在,她唇角緩緩彎起,擡眼看向面前滿樹黃白,心裏的那些不安與猜測,仿佛随着清甜的微風而慢慢消散。

“在看什麽?”

耳旁男子沉穩的氣息讓李見素倏然紅了耳根。

她方才太過出神,竟沒注意到李湛什麽時候站在了她身後。

“沒、沒看什麽。”也不知為何,每次同李湛說話,她會莫名緊張,一緊張,說話就磕絆起來。

李湛擡起手一面撥弄着面前花枝,一面朝着李見素方才凝望出神的方向看去,“茂王府舊宅原在永福坊,為何賜婚時,今上要讓茂王府搬至永昌坊來?”

李見素只知這座茂王府邸是皇上禦賜,卻不知當中緣由,她搖了搖頭。

李湛輕笑一聲,擡手指向西南方,低聲問她,“永昌坊西側以外,是何處?”

李見素略一思忖,便想到了答案,可她沒有開口,而是抿唇望向李湛。

“想他了是麽?”李湛垂眸,幽幽地望向她。

若李湛不問,李見素根本沒有意識到,永昌坊會離東宮這般近,也沒有意識到方才她望向的地方正是東宮。

李見素忍住鼻中酸意,搖頭道:“我沒有,我真的只是在賞花……”

李湛冷笑一聲,擡手折斷了面前那枝開得最茂盛的桂花,“明日入宮面聖,你二人就能相見,怎麽就這般等不及了?”

李見素語氣微顫地解釋道:“我真的只是在賞花,我、我不明白……方才我們不是還好好的,怎麽……”

怎麽一轉眼,他又成了昨晚那般模樣。

李湛轉過身來,将手中桂花仔細地插進了李見素的發髻中,随後眉眼微垂,似在欣賞她的容貌般,低低開口:“李見素,對外你是我李湛的妻,你我榮辱一身,需共同進退,但你記住了……”

他頓了一下,眸中滲出冷意,“你于我而言,與婢子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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