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第七章
第七章
初秋晌午,柔和的日光照入水榭,李濬一身白衣,盤坐于蒲團,他本就有着天家貴胄的獨特氣質,再加上面容過分清俊,便會讓人覺得冷漠疏離,不敢與他過分親近。
但李見素知道,李濬不是一個冰冷的人,只是他的遭遇,讓他不敢再随意相信任何人。
與武宗不同,李忱登基以後,即刻立李濬為太子,他是一衆皇子中才德最為出衆的那個。
皇上向來勤儉,他在登基之後的第一個壽辰上,以身作則,并不鋪張,只在那宮中設了家宴,到場之人皆為皇室。
內侍端來一壺酒,此酒為皇上當年在府邸時,親手釀下的,只此一壺,如今他成為天子,再看見時,心中不甚感慨。
“朕當初在府邸,沒有旁的嗜好,獨愛飲酒,如今朕是天子,倒是許久未曾暢懷過。”
皇上說至此,端起酒壺自己倒了一盞,拿到唇邊,忽然想到什麽,又将酒盞擱了下去。
皇上提議,要衆人來猜,誰能說出這酒的味道,這酒便賞賜給那人,不論男女,不論尊卑,在場衆人皆可。
沒有人喝過皇上親手釀的酒,怎麽能說出它的味道,一時間無人敢試,還是李忱身側的馬常侍福了福身,上前鬥膽猜這酒是辛中帶甜。
皇上笑着擺手,說他錯了。
馬常侍一開頭,殿內衆人才開始紛紛猜測,不論皇子還是公主,甚至連某個妃嫔身後的宮婢,也站出來猜,場面甚為熱鬧,猜什麽味的都有。
有那平日聰慧的,稱這酒先苦後甜,寓意皇上曾經辛苦,後來苦盡甘來成為天子,可即便如此,皇上還說不對,他臉上笑意未減,眸中卻多少難掩失落。
直到李濬開口,“此酒先苦,中甘,回味為澀。”
此言一出,在場衆人立即噤聲,不安地朝上首看去,皇上面上也是一滞,然頃刻間便朗笑出聲。
衆人以為成為天子便是甘,卻不知身為一國之君,肩負重責,若有一絲行差出錯,便會落入史書,被後人口誅筆伐,他守護的從來不只是國土,而是這片國土上的每一個百姓。
此等重任,怎會是甘甜,這是日後每一步都要反複思量,背負國之命運的艱澀。
這壺酒端來李濬面前,父子二人舉杯共飲。
可正是這壺酒中,被人下了劇毒。
天子入口之物,皆會有人試毒,可這壺酒裏的毒,量多才會見效,皇上只飲了一盞,略微有些頭暈,只以為是酒精作用,并未多想,李濬卻是三盞之後,猛地嘔出一口鮮血。
李濬昏迷不醒,整個太醫署費盡心力也只是暫時将他命留住,眼看他一日比一日脈象薄弱。
皇上诏令天下名醫,凡有能者,皆可入京,賞銀萬兩。
這當中有位醫者,自己無能為力,卻是提到一人,那人乃江湖游醫,道家出身,名為不問散人,醫術甚高,擅長針灸,傳聞有人服用砒霜,都能讓他起死回生。
皇上立即派各地官員去尋這不問散人。
而這位道者,正是李見素的阿翁,被茂王推舉入宮,為李濬醫治。
那時阿翁道:“髒器之毒很難排出,但可先逼至足下,尚可保命。”
皇帝早已顧不得其他,連忙應允。
阿翁布針的醫術的确高絕,只不至十日就穩了李濬脈象,可他的這雙腿,無法再行走。
“其實翁翁覺得,太子的腿,也是能治的,就是想要徹底治好,少說也要七八年。”一日夜裏,阿翁揉着額頭與李見素道。
“那阿翁告訴今上了嗎?”李見素問他。
阿翁沒有回答她,只望着屋外夜色,長嘆一聲,“沒那麽容易。”
年少的她當時只是覺得阿翁有些奇怪,卻并未多想,反而還鼓勵道:“那阿翁可要加把勁,好好想想怎麽醫治。”
阿翁收回目光,笑着在她頭上拍了兩下。
阿翁的突然離世,讓李見素悲痛之餘,再度思量阿翁的話,才知在這座皇城中,不容易的不是治病。
那時李見素剛至十三,她提着阿翁的藥箱,跪在殿中,對皇上與張貴妃道:“求陛下允民女為太子醫治。”
當初事關太子的腿腳,每次施針,屋中只留近身侍者與阿翁,李見素到底是女子,年歲不大也不得入內。
所以乍一聽她此舉萬分荒唐,可旁人不知,阿翁每次回來後,會指着那圖冊與她細細講解,手把手教她如何施針。
此時的李見素年歲不大,卻已經習得阿翁針術。
“阿翁教過我,我真的可以的。”李見素叩首道。
“你可是女子,你怎麽能……能碰……”張貴妃沒有直說,但李見素也聽得出來她話中之意,那人是男子,又是太子,傷處又在腿腳。
“阿翁曾與我說過,我是醫者,只問行醫之事。”李見素回道。
張貴妃欲言又止,“不,你年歲還小,你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說你日後若是長大,此事傳了出去,你、你……你于女子身份,該如何自處?”
李見素再度叩首,稚嫩的臉上卻有着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平靜,“阿翁說,醫者,不問男女。”
那日李濬屏退衆人,房中僅剩他與李見素,一個時辰之後,合了藥箱。
李濬坐在榻上,朝她拱手,“日後,求醫者治我。”
此後,皇帝對外下令,誇她聰慧懂得醫理,讓她跟在太子身側,替太子調理飲食。
對內,只有皇上張貴妃與太子三人才知,她一直以來按照不問散人的布針法子,在日日夜夜為太子施針治腿疾。
能有如此心性的君王,怎會猜不出那不問散人為何離世,所以唯有此法,才能護住李見素,才能留住唯一能治李濬之人。
至此,李見素與李濬,只是醫患,不是男女。
水榭中矮案幾上,燃着一根香,這香還是李見素出宮前,特地為李濬調制的,裏面加了靜心安神的草藥。
此刻香已燃至過半,遠處湖畔石廊上的李見素卻未曾朝他走來,只在聽他出聲喚了一句之後,垂眸向這邊行了一禮,便遲遲不肯過來。
以前不會這樣的。
李濬擡手掐斷那縷青煙,指尖的灼燒感讓他忘卻了方才湧出的那股情緒。
他再度擡眼,看向那清麗的身影。
的确,是該不同的,她如今已經成親了,就如前日裏她與李湛時,阿娘與他說的那樣,見素出宮後不能再醫治他了,他們不再是醫患的關系,而是男女,男女之間該有別。
李濬搓掉指尖灰塵,垂眸輕蹙眉宇。
不,這樣的話并不全對。
她如今是唐陽公主,是他的妹妹,哥哥與妹妹坐在水榭中相談,有何懼怕?
這般想着,李濬再度看向不遠處那個身影,溫笑着再喚出聲,“素素,過來。”
說罷,湖面揚起一陣微風,李濬咳了起來。
這麽多年的習慣,讓李見素一聽到李濬咳嗽,就會心裏一緊,她下意識動了一下腿,可很快又意識到了什麽,轉頭看向園口的方向,她探頭張望,問趙內侍,“世子怎地還未過來?”
趙內侍道:“奴婢也不知,許是因為聖上那邊還有事要交代,就來得遲了一些。”
水榭中咳嗽聲還在繼續,李見素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提步朝李濬走去。
她規矩行禮,他一如從前,冷厲的眸光,落在她身上時帶着柔軟,他揮了揮手,示意她上前來坐。
矮長的案幾旁擱着兩張蒲團,李見素跪坐在他左側,比右側的那個蒲團遠了半米距離。
“怎地幾日未見,殿下氣色這樣差?”李見素一進水榭,就發現李濬神色疲憊,眼下還隐隐泛着烏青。
“忘了?”李濬朝她笑道,“應叫我阿兄。”
李見素乖巧颔首,“阿兄,怎麽咳起來了?”
她記得就是三日前,她還未成婚的時候,給李濬把過脈象,雖心有郁結,但脈象平穩,不至于如眼前這般氣色。
一旁趙內侍倒了茶捧到李見素面前,“哎呦,公主是不知道啊,咱們殿下這幾日幾乎夜夜未眠。”
李見素疑惑看他,“為何,不是給了安神的方子嗎?”
李濬揮退趙內侍,怨他多嘴,轉而對李見素道:“只是你不在,有些不習慣罷了,無礙的。”
李見素這些年,每日都要給李濬施針,早中晚各一次,一次便是一個時辰,夜裏這一次,很多時候李濬自己都睡着了,連李見素起身離開都不知。
如今她不在,他總覺得身旁空得厲害,就好似整個屋子都變得空曠起來。
“阿兄知道的,你腿腳上的經脈已無大礙,日後都不必再施針,只需每日按壓穴位,多去練習行走,總有一日能起身而立。”李見素所言不假,李濬的腿從醫理上來講,已經恢複,只是他這麽多年長時間未曾行走,如今同那嬰兒一般,需要慢慢練習,這個過程很辛苦,但不得不做。
這些李濬都知道,其實早在李見素快要及笄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了,她施針的醫術不比不問散人差,她總有一日會醫好自己,而那時以她的年紀,不能再留在他身側,所以李濬才會趕在她及笄之前,求到張貴妃面前。
張貴妃以為,他是要來求娶李見素的,張貴妃都做好了應允的準備,她不在乎李見素是何出身,在她眼中,李見素醫治自己的兒子,又醫治自己思慮過甚留下的頭疾毛病,這個人便是她張蓉的恩人,如果真能留在李濬身邊,她反而安心了。
可李濬卻說,他求她收了李見素做義女。
張貴妃當即愣住,“你當真這樣想?我以為這些年你多少待她……”
“阿娘莫要再說,”他冷冷地将她話音打斷,“那些話說出口,便是對她的亵渎,也會證實謠言,這于她而言,不公。”
李濬似是對張蓉說,又似是在對自己說,“我同她,從來只是醫患,若問情意,可為兄妹。”
這是他替他們想過的,最好的一個結果。
李濬重新點燃面前的香,聞着這個味道,再看着李見素,心中那些郁結似乎得到了短暫的釋懷,仿佛一切未變。
“他待你可好?”李濬問道。
李見素“嗯”了一聲,“阿兄不必挂心,世子待我很好。”
李濬沒說話,擡手去拿玉盤中的牛乳果子,心裏卻不由想起方才李見素站在石廊那頭,不願過來的謹慎模樣,如果當真李湛很好,她為何會這般顧忌與他獨處?
“阿兄咳嗽,不要吃牛乳。”李見素關切出聲。
李濬的記性這樣好,怎會記不住這些叮囑,但他這樣做,不就是為了看她為自己心急蹙眉的模樣麽?
“好,我不吃,你吃。”李濬拿着牛乳果子遞去給她。
李見素又是猶豫了一下,半撐起身,朝他靠近,攤開手掌。
牛乳果子落下的時候,他擡眼看向她,卻不知石廊那頭,闖入了一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