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第九章
第九章
阿翁說過,女子太過瘦弱,容易受欺負。
從李見素記事以來,只要路過有牛乳的村鎮,阿翁都會買來牛乳給她喝,她也喜歡牛乳的味道,更喜歡添了牛乳的吃食。
當初她還在嶺南的時候,李湛得知她喜歡牛乳,便時常會帶她去鎮上一家店裏吃那姜汁撞牛乳。
見她吃得開心,李湛還說,等他學會了,日日都要做給她吃,一旁的掌櫃聽見,還不忘打趣,“說人家小女娘可是要嫁人的,你若日日做給她吃,夫家豈能願意?”
年少的李湛當時直接揚聲道,“我娶她便是了。”
李見素那時更小,還不能完全理解“娶”的概念,她只乖乖吃着碗裏的東西,一雙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望着李湛。
如今的她,如那時一樣地望着李湛,只這雙眼睛似是被蒙了一層薄霧。
“世子……還記得嗎?”她聲音很輕。
李湛垂眸擦着手中果子的殘渣,似乎不願回答她的問題。
可即便他不說,李見素也知道,他是記得的,不然他方才怎會說她喜歡牛乳?
他其實都記得的,但卻還是要這樣對她。
眸光再度落在那道刀疤上,耳旁似又響起了鄭盤在院子裏譏諷的話語。
水榭那邊,李濬被趙內侍扶上輪椅,推着上了石廊。
“你可看出他幾分真,幾分假?”李濬問道。
趙內侍思忖道:“奴婢也只見過世子一面,只今日看的話,世子說話得體,待公主和善,不像是那般偏聽偏信之人。”
見李濬不說話,趙內侍又笑着寬慰,“殿下放心,王府裏還有貴妃的人在身側護着,公主是吃不了虧的。”
的确,就算李見素是個能忍耐的性子,那白芨也會事無巨細的将事情說給張貴妃,若李湛當真苛待了她,便是同貴妃與太子作對,得不到任何好處。
李湛現在這般處境,應不會做出那樣的傻事。
李濬慢慢合眼,用呼字法來調節呼吸,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可就連這呼字法,也是她教給他的,這讓他如何不去想她……
回到茂王府,府內已經備好午膳,李湛沒有外出,而是留在清和院與李見素一道用膳。
食盒裏的牛乳果子,也被采苓取出擱在桌上,就擺在李見素手邊,就連她也知道,李見素喜歡吃這個,因為在東宮的時候,她時不時就會帶着太子不能吃卻也舍不得丢的東西回屋,而這牛乳果子,出現的次數可不算少。
李湛屏退婢女,屋中有只剩他們二人。
李見素下意識朝牛乳果子看去,猶豫了一瞬,還是刻意避開,去夾了別的菜。
“為何沒同張貴妃訴委屈?”李湛問。
李見素沒有說話,只悶悶地搖了搖頭。
“那為何不與太子說?”李湛又問,還是沒有得到李見素的回應。
“為何不說?”李湛擱下碗筷,徹底看向她,“你若說了,他們定會為你做主。”
李見素輕道:“夫妻之間的事,何故牽扯旁人。”
“夫妻?”李湛擡手便捏住了她的筷子,一把将筷子抽出,拍在桌上,“李見素,你太擡舉自己了。”
李見素沒有氣惱,拿起帕子擦拭唇角,随後起身站在李湛身側,她輕勻了氣息,開始為李湛布菜。
李湛看不出神色,只眉眼間陰郁更重,片刻後,他低低笑了,“李見素,我給了你機會的。”
他去東宮的路上,走得那樣慢,便是在給她與李濬倒委屈的機會,可當他來到園中,卻看見他們坐在水榭,旁若無人般談笑風生。
既是如此,那便不要怪他。
午膳後李湛又帶着長随外出,李見素累得眼睛快要睜不開,小憩的時辰比往常都久,日頭快要落山才醒。
采苓遞來一封請帖,是萬壽宮主半月後要在府中舉辦菊花宴。
李見素性子內斂,不太喜歡去這樣需要應酬社交的場合,可萬壽公主乃今上最寵愛的女兒,又貼地下了請帖給她,她若不去,又會駁了萬壽公主的面子,思來想去,還是得去。
若真要去,通常參加賞花宴的小娘子們還會互相贈禮。
春乏秋困,李見素想要做幾個香囊,裏面放些提神之物,倒能顯出心意。
白芨妥帖,特意拿來上好的金絲線,這般也能給李見素撐起臉面,不至于被那群貴女看低。
李見素向來注重養生,若在從前,天色一暗,她就會給李濬施針,待結束後,便會回到房中歇下。
此刻入夜,她也是如此,洗漱後換了身舒适的衣裳,披着薄衫,還在繡那香囊,白日裏雖然白芨和采苓都在幫忙,但她始終覺得,既然是要贈予別人,還是得自己動手,這樣才誠心。
安靜的院裏傳來響動,她知道是李湛回來了,收拾了桌上針線,又去取被褥,卻被李湛派人喊去了淨房。
淨房的門外站着小厮,李見素猶疑了一下,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合了門,她擡眼看到屏風後隐約透着一個高大的身影,她沒有再上前,而是先問他,“世子,有何事?”
人影微晃,“過來。”
屋中水汽氤氲,李見素深吸一口氣,繞過屏風走了進去。
也不知李湛今日去了何處,整個人風塵仆仆,鞋靴上還沾着一層泥土。
見李見素上前,他展開雙臂,下巴微揚,半阖着眼,對她道:“伺候。”
李見素看到他身後還在冒着水汽的浴桶,遲遲未動。
“怎麽?”李湛薄唇微揚,“既是做不下去,不如明日随我一到入宮,與你那幾個親人好好訴一番委屈?”
皇帝這半年一直在命人編撰各州書冊,正好李湛回京,便想詢問他有關嶺南一代的風土人情,故而他明日還要入宮面聖。
見李見素咬唇不語,只搖了搖頭以示回應。
“出去。”李湛冷嗤,開始自己解衣。
李見素腳下如同灌鉛,站在原地還是未動,李湛脫掉外衫,直接朝她扔去,她慌忙接住。
李湛朝她邁步,一字一句低低道:“李見素,我再說一遍,你若覺得委屈,就入宮去說,你若不說,我便當你為婢。”
李見素又是連忙垂眸,不去看他随着步伐而若隐若現的胸膛,且還是沒有回話。
“你伺候他的時候,也會這般裝聾作啞?”李湛腳步停下,低沉的呼吸就在她面前。
“我……”李見素終是開了口,可剛說出一個字,又停下,因為她要說的話,前幾日就與李湛說過,可他完全不信。
就在她不知到底該怎麽辦時,下巴被李湛一把捏起,“有什麽不敢承認,他看你的眼神那般明顯,是個人都瞧得出來,你呢?”
他唇角揚着,可眼神卻異常冰冷,“你不是樂在其中麽?”
說罷,他一把将她甩開,李見素向一側踉跄,眼看就要跪倒在地,手中外衫卻被李湛一把拉住,她身子又是一晃,最終還是穩住了腳跟。
她以為他拉住外衫是怕她跌倒,可看到他将外衫抽回去時,抖了抖方才不慎沾灰的衣角,才知是她想錯了。
心口處又似被捏了一把。
午夜的狂風用力拍着門窗,李見素被一聲炸雷驚醒,她下意識脫口而出,“阿翁!”
而後,她意識到了什麽,趕忙捂住嘴,用被子将身體緊緊裹住,不安地看了眼寝屋的簾子。
狂風卷雜着暴雨的聲音,讓她無法判斷那一聲驚呼可有傳入李湛耳中,可她也顧不得多想,暴雨帶來的恐懼,讓她瑟瑟發抖,整張臉白的滲人。
阿翁就是死在了這樣的雨夜。
那晚雷聲轟鳴,暴雨傾盆,她不知那晚為何心會如此慌張,好像有一只無形的大掌,用力捏在她的心髒上,讓她有種難忍的痛,她提着一盞小燈,去敲阿翁的門。
阿翁向來眠淺,這般吵鬧的動靜,他不可能聽不見,可任憑她如何喊,門還是紋絲不動。
被風捎進屋檐下的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衫,李見素也不知那晚是從何處得來的力氣,用力撞開了門,卻看到奄奄一息的阿翁,倒在榻邊。
她撲跪在阿翁身前,顫抖着想要幫他診脈,卻見昏暗中,阿翁一把拉住她的手,用那顫抖的聲音道:“見素……莫問、莫念、莫究……道法自然,翁翁此番……命也……”
話音落下,他合了雙眼,手上的力度也瞬間散去。
從那晚之後,每至雷雨交加的夜裏,她便無法安眠,會控制不住地顫抖,仿佛又一次看到阿翁在她懷中合眼,感受到阿翁忽然松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