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第27章

第27章

臣子朝會谒見君王時,手上少不得持塊笏板,這板功能頗多,來之前在正對自己的面上寫兩個字,免得進行發言時,臨時忘詞,一時語塞,支支吾吾,詞不成句,引得帝王厭惡。此外若是遭遇雷霆盛怒,高舉笏板,将自己腦袋深埋于下,借細長條遮擋,又是一混淆視聽的利器。

據說再往後些年歲,莫約時到了明末清初,皇帝積威越發濃重,又或者是有幾位實在不成體統,随時都可皇恩浩蕩,禦賜極刑,笏板又多了重新的用處,就是邊角蘸砒,霜,稍有不慎,舔上幾口,還能落得全屍,留個死谏的美名。

張骞照舊持笏板上朝,他不很愛說話,更不喜站隊,匈奴主戰主和似與他都沒什麽關系,一心一意跟着劉徹的步伐走做個純臣。

但純臣也不是好做的,起碼在揣度帝心,摸索聖意上得有些心得,連皇帝想做什麽都不知道,如何體現自我價值

所以他的笏板上常常寫了密密麻麻的話,倒不是用來發言,只是提醒自己這兩日皇上究竟說了點什麽話,又有何意圖動向。

今天不同往昔,笏板上幹幹淨淨一塊,仿佛沒什麽是需要他憂愁的,根據內侍指引排隊進宮,一落入人群中便能感受到與往昔不同的雀躍氣氛,便是元日十天長休沐前都不見得如此輕松。

笏板豎在嘴前,看不見嘴唇開開合合,轱辘話一串接着一串鑽進人耳朵裏。

“那騎兵着實厲害,竟能把匈奴人打得屁滾尿流。”

“聞說匈奴王庭折五萬兵馬,想必有段時間不可再擾邊。”

“接下如何是戰還是……”

“陛下怕是有意揮師漠南,将人趕出祁連山以南,然兵馬勞頓,此次大勝耗資甚巨,也消磨将士……”

“哎,真戰也不是,不戰也不是。”

張骞聽聞,默默從懷裏掏出一支筆,這筆看上去小巧,是用鵝毛做的,毛尖鑲鐵頭,羽管儲墨水,他還做了個蓋子,不用的時候往尖上一套,水就牢牢鎖在管子裏。

筆是在絲綢之路上江觀潮做的,那時候比較簡陋,最多就是把羽毛頭子剪一下,留下兩道尖銳的分叉,蘸水寫字,淘汰率很高,等回長安後他做了對方口中的鐵頭,筆才成型。

笏板上又多了幾個字,走近看能瞥見怒氣沖沖的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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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會開始,張骞始終用臉頰貼死笏板,并且在極短的時間內見證了劉徹從喜上眉梢到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全過程,偏生觸怒他的大臣還在誇誇其談,以為自己說了什麽至理名言,能夠指引國家未來發展方向。

朝會的發展進程如下,劉徹宣布了馬邑捷報,滿朝歡慶:正面軍剿滅四萬人,代郡伏擊隊剿滅一萬人,饒是正面軍隊同樣有兩萬折損,伏擊軍隊更是只有步兵和五千騎士回來,戰績也是很值得炫耀的,誰叫他們以前都沒有贏過。

壞就壞在劉徹一時興起,飄飄然宣布了接下來的計劃: “我欲再征集騎兵十萬,深入匈奴王庭,令漠南無匈奴。”

這句話一說出來,完蛋了,大半個朝廷的歡呼聲停下來了,大臣默默擡高笏板,木板遮住他們的面孔,大袖子順應引力低垂,把人的嘴和脖子也擋住了。

劉徹嘴角得意的笑容僵持在臉上,幻化出一種比似笑非笑更可怕的表情,從張骞所在的角度看,皇帝臉上的黑氣變多了,不是不健康,而是不高興。

“爾等可有甚想法”

就連主和派的中流砥柱韓安國都不肯說話,他有想法,卻不敢劉徹說,比起失去帝心,他寧願當個啞巴,這才是韓安國可以官至高位的秘訣。

多聽,多看,少說話。

即便是在古代廟堂,也不缺少腦袋空空不會審時度勢的蠢人,他像一顆探路石被驀地扔了出來,笏板上揚,頭顱低垂,一板一眼: “臣之見,陛下不當再大興戰事,匈奴已退,當識我國之兵力,經此一役,元氣大傷,畏畏縮縮,蜷縮漠南,饒想知漢之繁盛,只可巴頭探腦,簾窺壁聽。對此喪犬,不應步步緊逼,反應示寬和之态,施恩于人,再派兵加以管制,命文官前去叫教化,方可不費一兵一卒,解決漠南之禍端。”

劉徹:呵呵。

你很有想法嘛

“依你之見,可否還要送我女郎前去和親,以撫慰匈奴”

發言的猛士終于不敢說話了,他站如針氈,剛才還在侃侃而談,現在卻變成了鋸嘴的葫蘆,劉徹言語中磅礴的怒氣如狂風一般席卷朝堂。

“匈奴可非漢之子民,更非可教化之人,朕就是親臨他們也不會知甚叫做天王聖明,你若有三寸不爛之舌不妨成為教官往王庭邊境一站,怕三句話說不完就賞根骨箭。”

更沒有人敢說話了,發言的大臣抖得跟被拔毛的鹌鹑是的,就怕“君王無戲言”,立刻喚人把他綁了丢到王庭邊上。

好在劉徹還不很殘暴,也不想留下會被禦史口誅筆伐的把柄,疲憊地揮揮手,宣布退朝。

一大早的好心情,蕩然無存了。

……

張骞回到禦賜的府邸,漫不經心想朝會發生的事,發言的大臣蠢得可憐,也十分可恨,皇帝的心情不好了,他們又要開始忙了。

才跨進正院,還未寬衣解帶把厚重的官袍脫了,家仆便進門給他送了一封望眼欲穿等待許久的書信。

信上的字像是一團歪歪扭扭盤桓扭曲的蚯蚓,張骞失笑:醜得一如既往有個性。

信紙舒展,大小不一的字爬滿整張,好在有損瞻觀卻不影響閱讀。開頭是“張兄安好見字如面”的客套話,他一目十行直接跳過,終于切入正題。

“我欲離開馬邑往河東去,安邑地産豐富,背靠長河,南倚高山,草豐林密,魚鳥栖息,着實可愛,若買田百畝蓋草屋八,九間,享受一番田園牧歌之生活,也是極好的……”

“待冬去春來,于家中帶來的種子也可落地生根……”

他作得不是信,而是一篇極美的文章,好在張骞掌握了抽繭剝絲從洋洋灑灑的修飾語中提煉出中心主體的能力。他一直希望江觀潮離開馬邑,但收到這樣一封信,他卻沒有高興,反而憂心忡忡,信是一個月前寫的。在這月中發生了許多大事,在那節骨眼上出做離開馬邑的打算很難相信智近似妖的江兄沒發現什麽。

張骞不得不用上十二番的心思揣度江觀潮的意圖:他離開馬邑,是覺得那兒危險還是恰恰相反,安全了,沒有戲看了,反而離開了

論江觀潮的古代朋友,張骞無疑是與他相處時間最長最了解他本性的,豬豬豬都不及,友人可能有救濟天下蒼生的宏願,卻也不缺乏一顆湊熱鬧的心,總結一下他的行為模式:哪裏有事去哪裏。

至于墾田種地,他腦海中浮現出當年江觀潮和他坐在沙丘上侃侃而談的模樣,他大抵知道江郎家鄉有不少産量極高的農業品種,而他本人也是極其精通農學。

糾結一番後他提筆回信,河東不比馬邑,是黃河周邊的大郡縣,十分富庶又多出年輕才俊,同時豪強地主也頗多。江兄先頭偏安馬邑縣城一隅,當地民風淳樸,他又對村人有恩,處境不會不好,但到安邑,即使有三分薄名,也難保無橫行霸道慣的,欺辱于他。

這時候找一個有利靠山是很有必要的,張骞猜江觀潮也想到這一層,否則不會在信件中事無巨細同他說明。

張骞邊寫信邊想:先頭一年都不曾有空,若得了空檔還是應該去安邑看看,我與江兄已經一年未見了。

……

公元前132年, 2月。

衛林打馬上坐着,踢跶踢跶往安邑城外擠。他自長安而來,往河東平陽而去,平陽距離安邑不是很遠,多騎三兩刻就到了。

城門外是一望無際縱橫交錯的田梗,伸長脖子還可看到高高低低如波浪般連綿起伏的坡。

他走幾步,沒看見村落,人也少見,嘀咕着莫非錯了方向卻還是得硬着頭皮走。

紙飛機順着風悠哉地上下翻飛,一會兒被托着往上飄,一會兒又輕飄飄地差點落地,風倏地刮起,拯救了搖搖欲墜的機架,只可惜機頭上沒加載導航裝置,被催促着直挺挺地往衛林腦門上撞。

“什麽玩意兒”他眼疾手快,捏住了機翼,牧羊的小孩兒放下咩咩直叫的羊群火急火燎往這方向趕,黑瞳仁中倒映衛林的模樣: “哎,我的飛機。”

“什麽雞”衛林嘀咕, “雞還能飛”

他想想後院養的那些健壯雞,分明是能下蛋的品種,卻天天吹胡子瞪眼死命啄人,若家裏有殺雞的意圖,更是能撲騰強有力的翅膀,滑行幾米。

“飛機還能還我”小孩兒伸出雞爪似瘦嘎嘎的手。

“給你給你。”衛林把雞扔給他, “哎,小孩,附近可有一叫江觀潮的”

“江郎”小孩兒說, “就在前面啊。”

前面

衛林往前看,一座小山丘孤零零地站着,山背承載十幾只羊,一臉癡呆地吃草。

“你站在坡頭就能見到人了。”拖鼻涕的小孩兒說。

誰知人還沒站到坡頭上,畫了大花臉的紙鳶憑虛禦風,搖晃着上雲霄。

“我的乖乖。”衛林一拍自己腦袋, “這是河東”什麽時候這麽潮了

……

江觀潮跟小孩子向來玩得好。他說是住在安邑,其實是安邑郊外,城裏頭沒有農田百畝,距他住處不遠有座小村,人不多,和陸家寨比不相上下,但小孩兒卻不少。

搬來沒幾大天,他閑着沒事幹琢磨的小木頭弓小木頭車小木頭劍還有随手能疊出來的紙飛機彈跳青蛙就俘獲了村裏所有的小孩兒青少年,江觀潮自封是新一代孩子王。

這日,十二歲以下沒勞動的小孩兒結伴湊過來找他玩,江觀潮看後院種的松柏翠竹說: “砍兩根竹子來,我給你們做個好玩的。”

別說是十歲的男孩兒,五六歲的丫頭都躍躍欲試,想提起比自己矮一丁點的斧頭,刷刷幾下,三五根竹躺在江觀潮面前。

竹筒子被劈成條條細片,他用細片搭成了簡單的三角形結構,淡黃色的紙被糊在竹框架上,麻線綁在骨架上。

今天的風不是很大,黃白皮風筝放在草地上,江觀潮拽着線跑兩下就起來了,他看情況不錯,就又把風筝收了起來。

缺兩顆門牙的吳二丫哇的一聲都要哭出來了: “咋不飛了”

“等等等等,剛才只是試試手感,紙鳶還沒做好。”江觀潮從屋子裏拿了只毛筆, “光禿禿的多難看啊,畫張臉不好看多了”

三言兩語就把才五歲的吳二丫哄回來了,其他小孩要不潑皮,要不年紀比她大,說哭就哭是做不到的,湊一塊兒看江觀潮畫什麽。

他畫技委實不太好,也就比火柴人技術高點,畫個表情包什麽的,糾結一會兒江觀潮畫了貓的表情包,眼睛由筆直的橫崗和半圓形組成,嘴巴三角形,胡子左右各三根。

“呀,是貍奴。”

“都叫紙鳶,為何不畫鳶畫貍奴”

江觀潮笑呵呵說: “我繪圖不好,畫不出鳥鳶飛戾天的模樣,只能畫貍奴了。”

小孩兒們的眼神更奇怪了: “江郎也有不好的”

“我還以為江郎什麽都會做。”

他們就跟叽叽喳喳的小百靈鳥似的,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讨論開,江觀潮說: “下次來我給你們準備紙和筆,你們自個兒畫了玩,一定有人畫的比我好。”

年紀小的聽見紙筆都歡呼,在他們心中紙筆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物件,甚至和小木樹枝子隸屬玩具,年紀大的就不吭聲了,他們對紙不大了解,卻知道筆和字相關,認識字的人都很不得了,十裏八鄉也沒幾人認識的。

識字的都被舉孝廉了,再不濟也能混個小吏,與字相關的筆,實在是了不得!

掩蓋在沉默下的小心思江觀潮能猜到卻沒很在意,他招呼小孩兒們一起放風筝,在新生玩具面前那一點兒小糾結很快就煙消雲散了,老胳膊老腿的江觀潮跑過一次後就不跟着小孩兒湊熱鬧了,直接把線頭給年紀最大的郎君,自己則盯着一堆散竹子琢磨,格物致知,想能不能做點啥。

結果還沒放兩分鐘,衛林就被貓咪三角風筝吸引來了,他瞅了江觀潮好幾眼,才把被體溫捂得熱熱乎乎的信交到人手裏。

“信自太中大夫府上來。”這年頭民間傳信多靠當地人順路帶,驿站只能傳些官方的信件,江觀潮跟張骞傳信頻率大概一個月一封,尋常商賈從長安到河東,斷斷續續走也是要大半個月一個月的。

他跟衛林道謝之後就打開信看了,一眼掃過去便找到自己最想看的內容,張骞很懂他,什麽都不說,好好給他分析了一下河東錯綜複雜的派系,豪強,官員,大商賈,盤踞百年的士族,一個都沒放過,最後提點了一下,他覺得以後有望晉升的官員中,有一名出自河東,他與其交好,現在那人家在河東很有些秘而不宣的勢力,要真出問題了,可以去他家避禍。

江觀潮看着信紙上的名字,一邊眉峰高高挑起,衛青,這名字實在是太他媽耳熟了,熟到只要讀過歷史的人就絕對不會忘記的。

他盤算着要不借着張骞這共同友人,和未來的大将軍建立千絲萬縷的聯系,想着想着,就忘了還在玩的小孩兒,忘了天上飄的喵喵風筝,更忘了一直沒走呆站着的衛林。

衛林: “咳——”

江觀潮如夢初醒,他驚訝極了: “你還沒走”

衛林不好意思說: “原本是想走的,但我看那竹鳶,覺得還能等會兒。”

“等小郎君小女郎玩好了,我能不能也放一把試試”

江觀潮: “……”

“請便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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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豬日記:朕不在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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