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第34章

第34章

我讨厭苦夏。

燦金的光線刺得劉徹睜不開眼,眼水氤氲在眶中,囫囵地浸潤眼球,六角形的光暈重重疊疊,套在農人身上,一團棕褐色的剪影由遠及近,從山邊田埂走來。

熱風拂過臉頰,間或夾雜濕漉漉的水汽,粗制濫造的農官官袍黏着在裏衣上,衣與肌膚只隔層津津的汗水,田地裏濕腐的肥料氣接連不斷往他鼻孔裏鑽。

劉徹的臉色變了又變,貓身時聞多了雜糅成團擰巴的臭氣,早已習慣,人身卻不同,嬌貴得緊,後宮人塗脂抹粉香氣淋漓,朝中大臣也愛幹淨,哪裏見過臭氣炸彈的仗勢

我愛夏天。

江觀潮想,他看劉徹悍勇無畏地伫立在田間,差點笑出聲來,過分天然的氣味當然不會逼退大無畏的漢武帝,卻能給他造成小小的麻煩,他滿口蹩腳的鄉音,誠惶誠恐: “使不得使不得,大人的名字豈是小人能直呼的”他木讷地欠身, “這塊田一共有三百畝,其中兩畝種玉米,每畝種五千株,我想把新谷子全留種,就還曬着沒有折,大人……”

我的媽,你跟誰學的洋盤話劉徹頭暈目眩,想要揭穿江觀潮的郁氣沖撞五髒六腑,幾乎肝腸寸斷,豬圈臭飄十裏,江觀潮身上的餘香極具存在感,他眼前幾乎出現了光怪陸離的假象。

被熏過頭了。

“要做到畝産十五時,不僅需要合理地規劃種植,各種肥料也少不了,我對比了沒施肥的小麥畝産和施肥的畝産,能多産兩三石……”江觀潮一邊侃侃而談一邊觀察劉徹,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別快中暑了。

“原來如此。”他勉強說, “這些味道是草肥”

“不,是糞肥,人糞牛糞雞糞。”

“糞肥如何炮制”

“先把糞收集起來發酵……”

……

假農官跟假農人心懷鬼胎,話語間卻充斥和睦的春風,聊得正得勁時,真農官一腳深一腳淺地擦在軟化的泥土坑裏,拔出草鞋帶兩滴泥地趕到追風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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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天不錯,前幾日卻是狂風大作,熱與雨齊飛,黃河決堤前一連下了十八日暴雨,幹涸龜裂的土地軟化成了繞指柔的水坑,踩一腳褲腿上就點綴着連串的水坑。

領頭的農官廖闊在大司農下任職,領千石的俸祿,是農官的第一號人物,他臉皮黝黑,毛發粗硬,身材魁梧,連良民都不像,更別說是當官的。

打走上追風嶺這條路,廖闊就眼皮子突突跳個不停,彌漫在空氣中的糞肥臭味讓他心曠神怡,不安定的眼皮子卻死死繃住腦子裏的弦。

身後跟着的幾農官游山玩水似的,缥黃江水上的肥鴨撲騰翅膀,勾得人大呼小叫,廖闊聽了心煩,怒道: “叫什麽叫!叫什麽叫!沒見過鴨子啊!”

小官畏畏縮縮道: “見過是見過,就見得少,人都兩三只兩三只的養,河上的可是一串。”

“羽毛又亮肉又肥,養得真好。”

廖闊悲從中來,覺得這夥人沒得救了,剛才在平陽公主那裏吃得刮落都吃進狗肚子裏了,能不能緊張點靠點譜

陛下朝食未用盡就急匆匆從平陽侯府跑出去,長公主溜須拍馬的功夫還沒使出十之一人就讓馬跑了,能高興才怪。

農官隊伍也是慘,觐見平陽侯時撞槍杆子上,被平陽公主逮着喑啞地冷嘲熱諷一通,她懶得粉飾太平。

站在追風嶺頂乘高臨下,漫山遍野種着抽條的麥穗,玉米梗影影綽綽埋沒在麥田中,眯眼睛看也不見蹤影。又往前走兩裏路,田間竄出高挑的玉米梗子與兩道人影,小農官以為是種地人,眼前一亮就沒頭沒腦王地裏沖,被廖闊拎起後衣領,活似捉小雞仔: “不要命了看清楚那是誰嗎給我躲遠點!”

農官的內亂尚且沒驚到摒棄雞屎豬尿人糞一心求教的劉徹,背光的江觀潮卻精準捕捉到真農官,他不堪重負似的嘆口氣,把面孔上的汗水和黃泥一同抹開,顫巍巍說: “大人可有些口渴烈日當頭,要不要先進屋歇歇喝兩口水”

劉徹給他一個複雜的眼神,能別演了嗎他快被憋死了,想拆穿卻又不得,着實熬人。

熬到最後,劉徹也變态了,飙起假惺惺的演技說: “我正巧熱了,還是江郎想得周到,能不能舍我兩口水喝喝”

江觀潮佝偻背,活似受驚的鹌鹑: “不敢當不敢當,此乃份內之舉。”

劉徹: “……”

江觀潮:來啊!演戲啊!

……

劉徹騷不住了,喝口水後落荒而逃,沒頭蒼蠅似的在平陽侯府裏嗡嗡亂轉,跟心神不定的曹襄撞個正着。

曹襄跟他娘抗争多年,對她的軟刀子心知肚明,就怕皇帝一撤,順帶卷走鑼鼓喧天天下太平的熱乎勁,他娘挨不到秋後算賬,夏末就把勾引兒子學農的小賤蹄子一刀咔嚓了。

朝食後琢磨小半個時辰,還是覺得天下能以霸道壓過泰山的也就他的皇帝舅舅,懷揣着對江先生的信任——和陛下田間暢談一番,就算他扮醜扮臭外形鄙陋,學識上依舊常人不可比。有知識有經驗的農人,陛下不會不看重。

等他再吹耳邊風,封農官當當,沒問題!

曹襄大計已定,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他忽有了耳通天的神力,發動身邊下仆群衆尋找劉徹,終于跟他撞個正着。

劉徹對外甥有親屬好感加成,喝杯茶談天還是願意的,他順便借地方擦身,換件幹爽衣服。

若非必要他也不想找長公主,她經常谄媚得不像個姐姐,聽她說話雞皮疙瘩都要支在胳膊上跳舞。

“陛下覺得江郎如何”

劉徹想:不如何,他就是個膽大妄為欺上瞞下對着朕演戲的戲精。

劉徹: “江郎是有才學之人啊!自說才疏學淺,對農事卻有一番見地,名為玉米的谷物畝産高得驚人,有此物,天下糧倉盡可填滿。”

“如此說來,陛下可要給江郎封個農官當當”曹襄給自己的過分熱心套上一層解釋, “江郎于我有半師之儀,若沒有他我也無法通曉為官的道理。”

劉徹很感興趣: “什麽”

曹襄: “想通百姓之道,就要先到黔首間蹉跎一番。不在天高海闊江湖兒女中暢游,就不知人間情義為官做宰是否仁義;不見田園風光,親手鋤禾,就不知農人疾苦,農具優劣,熟地生地之別更未可知。”

劉徹心田間一棵檸檬樹倏地生根發芽抽枝拔地而起,他隐晦地瞪了曹襄一眼,眉角堆砌千萬重深重的酸意:他都沒教過我這些!

他搜腸刮肚憑借貓時的理解,憑湊出江觀潮精湛演技下真實的靈魂,假模假樣說: “我本意是想給江郎一官半職當當,他是有大才的人,放在大司農一提溜的農官裏面,也找不到第二個比他更會種田的,更不肖說他還發現了新谷,玉米是上蒼賜下的神物,大漢的農事會因它而改變。”

曹襄的脖子伸得比公雞還要長,所以要給他封個什麽管

想不到劉徹深谙峰回路轉的套路,一個“但”字,把他放下五分之四的心又拎起來: “但我聽聞魚躍于廣海,鳥高飛于長空,依你我看來江郎埋沒于鄉土,于他而言卻未必是壞事,倘若把他甩進朝政的漩渦,在官海中浮沉,他便成了被剪羽的鳥雀,再也高飛不起。”

他能沒想到這點嘛燥氣填滿曹襄的肺腑,他是不知有收集賢人癖好的叔叔怎就頓悟了,求其封官可是為了把江郎釘死在一畝三分的朝堂中當然不,他是求解燃眉之急救人于水火。

旁敲側擊是說不通了,他躊躇老半天,吞吐出平陽公主曾經幹的曲折離奇的家醜事: “也不妨陛下聽聽,家母對江郎教我農道之事頗有微詞……”

劉徹秒懂,靠着感同身受同情的萌芽,與曹襄的距離拉近不少,同有個控制欲極強,時不時就作一板子的母親,隔輩分的兩人幾乎有說不完的話。

“那這樣,統共還要順黃河而下繞災區三匝,我就招他同行沿路給我講些農家百書,等回程找個山清水秀風光甚好的地方放下來,給他個封號奉旨種田,即便是阿姊見了也要給三分薄面。”

奉旨種田聽着怪侮辱人的,想後世柳永一心為官,不料落個奉旨填詞的下場,歌兒舞女終相随,他心頭卻還有個大窟窿,滿腔的江山社稷抱負滾滾往外流。

不過江觀潮不同,他真的不想當官啊,奉旨種田正中下懷,倘若劉徹給他題字,恨不得把四大字用框裱了挂在牆上。

曹襄想不到劉徹會給出絕妙的主意,興得不行,至于出主意的當事人也很得意:遙想當年他還不肯跟張骞一同還朝,最後還不是由我出手才從平陽公主的巨坑裏把人撈出來

……

又過大半月,疾行的官兵勒馬于黃河下游郡縣,張骞翻身從馬鞍上下來,大腿兩側的老繭磨得又加厚一層。

他欷籲地拍了下板成一塊鐵磚的腰背,想真是歲月不饒人。當年風餐露宿六餘載,給匈奴人碾得抱頭鼠竄,每天睡下都不知能否看見第二天的日頭,身體還硬朗,現在不過就當了兩年的文臣,在馬上颠簸小半月,就撐不住了。

衛青跟他一起下馬,往前道不成道,細長的馬腿擱淺在爛泥灘上,廢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筷子腿拔,出來。

棄馬的将士連忙來攙扶兩位大夫,衛青擺擺手,讓他們閃邊去。

張骞嘆氣: “聞黃河下口決堤,河水一連沖刷四十六莊,路有死殍民不聊生之景尚且浮于紙上,親眼所見才知所言非虛。”

他生長在北方一帶,春耕秋收連雨水都欠奉,只見過蟬喘雷幹,焦金流石,哪裏知曉水多了也會成大災。

衛青半跪着用麻繩在小腿上一圈一圈緊密纏繞,褲腿的布料被裹得密不透風。一行人拔蘿蔔似的在泥濘的小道上走: “河東前幾年還算河清海晏,黃河大決堤十幾年來就這一回。”他的五官十分俊朗,上臉到下颚的線條是用刀刻出來的,肉連着筋骨,顫巍巍的臉頰肉是見不到的。

陡峰似斜向下的高挺鼻梁,劍峰眉羽,燦星明眸,他的臉無一處不完美。

道路的盡頭是座歪斜的村莊,赈災的隊伍鞭長莫及,人力兵力擠在兩端:尚未堵塞住的黃河決堤口,人口密集的大郡縣。

他們路過是的純天然的本色災村,茅草屋頂掀飛,只留下空落落的黃土牆胚,土混合着水,泥漿從邊角縫隙中湧出,搖搖欲墜不知何時坍塌。

田地與人被沖刷得幹淨,等大水退去,陷落的沼澤中難免見到浮屍,水還在涓涓地流着,清水染黃泥,裹挾未知的屍氣像下游流去。

張骞不肯走了: “二隊留下,把屍首埋了,人屍牛屍羊屍都不能少,埋的地離河水遠點。”他看渾黃的河水恨不得把河道給堵了。

衛青: “我知你心善,現在走哪條路都屍橫遍野,人畜橫陳,哪裏能埋得過來。”

張骞苦笑: “哪裏是心善不心善的,即便埋不過來也得一把火燒了。”他說, “水患之禍害不單單在于洪水滔天淹沒三千世,待潮水退去,水下埋屍,惡病也随水流入他人腹中,君不見史書中大水患都與疫病相輔相成”

衛青不通水患,品品張骞的話卻覺得是這個理,掩埋太耗費時間,兩人合計後讓兵甲四處收斂屍體,再一把火燒個幹淨。

熊熊烈火把屍首村落連同肆虐的細菌一同湮滅了。

衛青少不得贊幾句張骞博學多才,卻被輕描淡寫地帶過了,他們又開始講此次有無召集醫工,結果少不得相視苦澀一笑。

連塞口都沒堵住,就別說其他事了。

……

走一路燒一路屍的除了張骞,還有先行的劉徹。

他過夠了魚龍白服的瘾,都把江觀潮拽着一起往災區跑,自然不可能還自稱小小農官。後者還是誠惶誠恐,面見聖人時惶急得都不大會說話,只能讓曹襄做傳聲筒,咬咬這個人耳朵,又跟那人講幾句話。

江觀潮不是搞水利的,如何治水十竅通了九竅,但災後防疫的重要性只要是現代人就知曉,他就跟曹襄提了兩嘴,轉頭叫破身份後不敢來見江郎的皇帝就嚷嚷着要把沿路的死屍一把火燒了。

跟随皇帝左右的醫官都贊同陛下的高見,熟讀百家醫書後,他對疫病擴散之道也略有認知。

不過燒人屍首到底有損天和,政令剛下,被逮來背柴草的文官就騰一下子攔路虎似的跳出來痛心疾首說: “陛下不可!洪水肆虐本是違天時之警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饒是無名之人也應入土為安,焚人燒屍有違人和,陛下尚未同先賢一般成千古之功績,怎能留下暴虐之名”

劉徹: “……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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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豬日記:我想先殺個文臣祭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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