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早上天剛蒙蒙亮,姜源在花園裏摘了幾朵正開花的紅梅,準備帶去鳳鳴山奉在妻子墳前。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姜明曦也将将抵達姜家門前,和爹爹心有靈犀地選擇梅花供奉母親。
看到手持梅花,與妻子有六分相似的女兒,姜源正要咧開嘴角,下一秒就又看見了礙眼的“某人”,眼角堆積的的褶子轉瞬扯平,冷淡地沖燕堇略一颔首。
“殿下今日不用進宮?”
只不過一日,燕堇像是已經習慣了老丈人的區別對待,狀似輕松地笑道:“小婿遞了告假折子,将軍無須擔心。”
你看我像是在擔心你麽?姜源腹诽一句,發現閨女正朝這邊看過來,立馬又扯開嘴角,營造出一種翁婿和睦的假象。
來都來了,姜源自然不可能叫他回去,但也別想再跟女兒同乘一輛馬車。
岳父選擇騎馬出行,身為女婿,燕堇也只好跟着換馬,一路上光聽着老丈人跟夫人談天說地,愣是半句話都沒插上。
好在鳳鳴山距離并不遠,渡過極其漫長的半個時辰後,一行人抵達山腳。
姜明曦母親的墓落在半山腰上,馬車不宜上山,只得都下馬步行。
燕堇快一步下馬,三步并兩步地走到馬車旁扶夫人下車,成功惹來老丈人一記冷眼,但他不在乎。
此時若不下手,待會兒上山就會又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後頭,被迫接受長安深表同情的眼神。
他不要!自從姜将軍回來後,開始害怕孤單的太子殿下在心裏直搖頭。
再說,要是他不立刻來接夫人,姜将軍也還是會給他冷眼,控訴他怠慢寶珠。
既然無論怎麽做都讨不得岳父高興,那還不如給自己點福利。
姜源先行,二人緊随其後,仗着岳父腦後沒長眼睛,開始肆無忌憚地摸夫人的手。
姜明曦剜他一眼,往他那邊偏了點頭嘟囔:“今天是給我娘掃墓,你正經點。”
“孤什麽時候不正經了?”燕堇學她,也朝她那邊偏了點頭說悄悄話:“孤是怕你冷,給你暖手,想哪兒去了。”
一本正經的好像只有姜明曦多想了,但只要擡頭就能看到他眼裏的戲谑。
姜明曦無話可駁,氣急敗壞地去掐他的臂膀。
姜源雖然一直走在前頭,身後的一舉一動卻都沒能逃過他的耳朵,不過是小夫妻之間的小打小鬧,也由着他們去。
只是等走到半山腰,還未走近就先看到夫人墓前奉着幾株紅梅以及燃燒過的香灰,像是已經有人來掃過墓。
可除了他們,容家人遠在江南,還會有誰趕在他們之前?
姜源蹲下身,攥着衣袖擦拭妻子的墓碑,供奉完随意瞟向附近的枯草堆,收回視線後叫太子和閨女先回去,自己一個人在這待會兒。
姜明曦本想開口說些什麽,沒等出聲便被燕堇握住手,無聲地沖她搖頭,姜明曦見狀也只得先行下山,在山下等着。
回到馬車上,忍不住問燕堇:“那人是不是沒走?上山時飄了點雪花,地上有些潮濕,母親墓前卻有腳印,說明那人下雪時還在山上。”
燕堇跟着坐進車內,握住她冰涼的手揉搓:“寶珠真聰明。”
“那為什麽還要将爹爹一個人留在山上?”
将她的手搓熱後,燕堇才将手爐塞她手裏,免得她手指生瘡:“那人沒走,應該是想跟将軍見面,只是……來的人太多了,他不方便出來。”
原因應該不是這個,他猜測那個人是不想或不敢見寶珠,也就是說是認識寶珠的,熟人。
“出來吧。”
閨女走後,姜源掏出一壺酒和兩只小酒杯,不一會兒,遠處的枯枝堆裏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迎面走出來一名粗布麻裙的婦人。
婦人半邊臉頰燒毀得不成樣子,完好無損的另外一半布滿紅色胎記。
姜源盯着那處印記,看了許久才隐約記起來這個人,不确定地道:“青奴?”
婦人局促不安地摩挲着兩只粗糙的大拇指,見他還認識自己,眼含熱淚地點點頭:“将軍,別來無恙。”
青奴因臉上的胎記,剛出生就被爹娘扔在路邊自生自滅,還是得了乞丐照顧才能僥幸活下來。
在街上流浪了近十年後,偶然被剛嫁進姜家的姜明曦母親撿到。
進了姜家,在院子裏當個燒火丫頭,卻在夫人難産離世後,意外死在火災中。
“你沒死!”
姜源當時痛失愛妻,不過一個燒火丫頭,也沒有多在意,沒想到時隔近十七年還能再見。
青奴捂着燒傷的左臉垂下眼:“當時房梁塌了,壓出了個洞,奴婢從洞裏逃了出去。”
死裏逃生嗆了很多煙,暈暈乎乎也不知走到了哪兒昏了過去。
“你這些年怎麽……”姜源擺好酒杯倒酒,倒到一半突然回頭,“當年是有人故意放火!”
青奴立在原地,沉默的态度就已說明一切,可為什麽會有人害她?去害一個平平無奇的燒火丫頭?
聯想前後發生的諸多事,姜源慢慢收緊手裏的酒壺,聲音有些顫抖:“芷兒……當年夫人難産是不是另有原因!”
“沒有,”青奴一口否決,“夫人确實是難産。”
是孕期補得太過,導致胎兒太大才會生不下來,這些都是她聽大夫說的。
至于為什麽有人放火害她,這點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現在也不知。
從火場逃出去後,她被好心人救起,昏睡了很久,等再想回姜府,将軍已經奉旨出征,姜家人又素來厭惡她,沒了夫人庇佑,她也不敢再舔着臉上門。
小姐幼時不常出門,只十一年前的上元節遠遠地見過一面,再有就是小姐出嫁的時候。
見她不像說謊,姜源沉默良久沒有再問,只喚她上前喝杯酒。
青奴有些惶恐,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挪動步子雙手接過酒杯,偏過頭看向夫人的墓,摩挲着杯壁生出無限感嘆:“小姐真是越來越像夫人了。”
尤其是手持紅梅枝的時候,險些讓她産生夫人其實還在的錯覺,正是這個錯覺才讓原本該先走一步的她貪心地留下來,可又害怕自己的樣子會吓到小主子,只能選擇先躲起來。
姜源笑着端起酒杯,餘光掠過夫人的墓,想起她從前總是叫自己少飲酒,心虛地撓了撓鬓角。
在喝與不喝中來回搖擺,最終還是将酒灑在墳前,扭頭又問青奴:“你如今住在何處?如果沒有住處的話,還是先回姜家吧,寶珠還沒見過你呢。”
見小姐!青奴心中微動,答應的念頭剛起,轉眼想到自己駭人的臉,緩緩垂下頭婉拒将軍的好意。
她如今這樣哪能見小姐。
姜源也沒硬逼着她回姜家,畢竟這麽多年不見,她必定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不過,“寶珠向來聰慧,怕是已經猜到山上還有人。”
她現在下山,定會被寶珠當場捉住。
“還是見見吧。”到底是她母親的故人,姜源可不認為他的女兒是浮于表面,會被這點小事吓到的人。
姜明曦在山下等了許久,久到太陽都快移到當空了都沒見爹爹從山上下來,擔心會出什麽事,撇開燕堇阻攔的手掀簾準備下車。
擡眸往陡峭的山路上瞧,正好看到爹爹回來,狠松了口氣,然而沒等這口氣落下就又見爹爹身後跟着個粗布麻裙的婦人。
果然,方才确實有人在祭拜母親。
姜明曦趕緊下車,小跑着上前,上下打量一番爹爹,見他無事,再将目光投向他身後始終低着頭,看不清面容的人。
“這位是?”
跟在爹爹身後,是爹爹認識的人了咯?
姜源往旁邊橫跨一步,将人介紹給女兒:“這是你青姨,你母親的舊友。”
“青姨?”姜明曦還是頭一次聽說有這號人,不過爹爹應該不會騙她,上前小半步福身行禮:“見過青姨。”
青奴哪能讓小姐給她行禮,趕緊伸手相扶,下意識擡頭,露出駭人的面容,冷不丁吓了姜明曦一跳。
“你青姨年輕時遭了難,毀了臉。”姜源解釋。
青奴聽着一句一個“青姨”惶恐不已,連連擺手:“将軍擡舉奴婢了,小姐喚奴婢一聲青奴就好。”
原本被那張嚴重燒傷的臉吓到的姜明曦漸漸緩過來,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笑着搭上她的手:“您是長輩,寶珠理應喚您一聲青姨。您是來給母親掃墓?”
青奴點點頭,再擡頭,撞入一雙明亮的眼中,好似剛才并未被自己吓到。
既是故人,又特地來祭拜母親,姜明曦主動邀她一同回城小聚。
面對小姐的盛情相邀,青奴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說話開始磕巴:“還,還是不……”
“多年未見聚聚吧。”
姜源一開口,青奴便沒了拒絕的理由,只得硬着頭皮與他們同行,本想與夫人一道坐馬車回去的燕堇再次被趕下來,孤零零地騎馬跟在車後。
落下車簾,面對小姐身旁兩個丫鬟好奇的打量,青奴将頭埋得更低了。
姜明曦将自己的手爐塞進她手裏,再次看向那張半是燒傷半是紅印的臉,微歪着頭笑:“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青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