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做得好
第48章 做得好
陸時川去配合調查,辦公室眼下沒人,遲馳正欲出去,正好和挂着張奔喪臉的陳亞煜對上,他是來收拾東西的。
從一開始,陳亞煜就不喜歡遲馳,這件事遲馳是一直都知道的,他禮貌讓了兩步,卻不曾想這人咬着牙怒氣沖沖的撞了遲馳肩膀一下。
遲馳沒動,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陳亞煜,眉毛微微皺着。
“讓開。”陳亞煜壓着怒氣,從遲馳身邊硬生生擠過去。
遲馳轉了兩步,轉身靠在牆面上,距離陳亞煜的辦公桌只剩幾步的距離,他眼神随意掃了掃桌上大大小小的文件,這人雖然怒火不小,但還是将手頭上的東西都分好,揀着自己的私人物品開始收拾,緊繃着的臉仿佛在下一秒就要繃到極致,裂開細碎的紋路,将這依舊稱得上強忍的表情打碎。
“殺人犯是怎麽回事?”遲馳等了片刻,斟酌着開口。
陳亞煜對他說話的态度不算客氣:“你不會去問他?”
但不知道想到什麽,在片刻的寂靜後,陳亞煜還是不耐煩地張了口:“我和陸總……陸時川,是表兄弟,他爸當初帶着我爸酒駕,出了車禍,兩個人死在那場車禍裏了。我媽纏着陸時川給一個交代,把我塞給陸時川做秘書,久了就這樣了。”
陳亞煜似乎是想到什麽,哼的一聲冷笑出來:“我待在他身邊四年,我倆從小還是一個村裏長大的,小時候我家裏有什麽好吃的,我也沒忘過往姥爺家裏送一份,就是為了別餓死他陸時川,噢對了,他那個時候都不叫陸時川,他叫陸十三,是因為他爸在牌桌上打了個十三幺,賤名好養活。現在呢?他出人頭地,人模狗樣的,因為我媽說幾句閑話,說開就給我開了,這麽幾年,給我看的臉色也不少,我媽有句話說的倒也真是沒錯,我真是給他做奴才來了。他陸時川本事再大,以前過得不也跟條狗一樣嗎?沒有我們這些親戚幫襯着,他也早死了。他連我們這種人都能說丢就丢,你呢?遲馳,你呢?”
“……是嗎。”遲馳垂着眼,淡淡笑着,睨向陳亞煜。遲馳聽完陳亞煜說的話,重點卻傾向于那句“以前過得跟條狗一樣”和“早就死了”,陸時川的過去對于他來說空白的太多,可以說是空白到極點,他只知道陸時川家裏條件不好,很缺錢。可是這麽聽起來,陸時川過去過得何止是不好兩個字可以概括的。
陳亞煜:“他這人是沒有感情的,你和他玩感情總要吃虧。我看不慣你這種出賣身體來讨他歡心的人,我覺得下作,惡心。”
這位陳秘書,不笑的時候總是露出令人不舒服的兇相,他帶着肉眼可見的不喜歡、不欣賞,就那麽看了遲馳兩秒鐘,想到什麽似的張口:“倒是也有過點感情,前些年,他爺爺,也就是我姥爺死的時候,他哭得很大聲。”
“可你能和他比嗎?”
陳亞煜将最後一樣東西塞進自己的紙箱裏,他抱着裝滿自己作為“陳秘書”時的所有個人用品,從緘默不言的遲馳身邊擦過去,硬挺的紙盒角擦着遲馳的手臂刮過去,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遲馳眼睜睜看着陳亞煜從自己眼前消失,轉身又進了陸時川的辦公室。
他從自己口袋裏摸出剛剛從陸時川那裏沒收過來的煙盒,挑出一根來抽了,停在休息室床邊的那巴掌大的小櫃旁邊,遲馳吐出煙霧,手指摸向那冰冷的加州紀念幣,在突出的紋路上來來回回摩挲,直到将那一片摸得有些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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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剛好十三枚硬幣。
陸時川如他們所說,在他們眼裏是個刻薄又冷血無情的人,警察來了之後,不管說什麽都拒絕調解,對于陳亞煜繼父給的那一拳,分毫不讓。絲毫不顧及陳亞煜和他姑姑,這點子血緣在陸時川眼裏大概是遠遠沒有自己挨得這一拳重要的。
配合調查完,已經錯過午飯最好的就餐時間,陸時川給遲馳打了電話,說不用出去吃,直接點了餐在休息室吃就好。楊秘書将餐送上來時,臉上除了些許忐忑,還帶着藏不住的欣喜,早些年的時候陸時川就是打算讓她做秘書,後來因為陳亞煜的緣故,才委曲求全做了幾年特助。論能力,她和陳亞煜不相上下,還具備陳亞煜沒有的細心和耐心,比陳亞煜更适合做這個職務。
只是陸時川當時多少看人情分,避免落人口舌。
楊秘書走之前還和遲馳打了個招呼,眼裏還帶着點兒莫名其妙的感激。大概是因為前幾次陸時川都忍氣吞聲沒有發作,這次陡然發作,被她認為是遲馳出現後吹枕邊風的作用。畢竟陳亞煜不喜歡遲馳人人都能看得出來。
遲馳不明所以,心思也不在旁人身上,他視線虛落在陸時川身上,平淡道:“你想和我講講小時候的事嗎?”
陸時川握筷子的手一頓,又繼續朝着餐盒裏的菜去了,慢條斯理地開口道:“我是被爺爺養大的,那個男人不管我,後來考上重點初中,爺爺去求他帶我進城,我開始在城裏念初中,和爺爺還有他住在一起,那個男人常年喝酒打麻将,沒空管我,發瘋的時候卻是連着我和我爺爺一塊兒打。”
“久而久之就習慣了,初三畢業考上一中,拿着暑假打工補貼的錢孝敬他,讓他帶着我去改名。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叫陸時川,高二的時候,爺爺生病,需要錢手術,借了很多人的錢,最後還差幾萬,是你給我的。”
陸時川說到這裏停了,他慢吞吞地将菜塞進嘴裏,坐得很端莊板正,直到把這一口徹底咽了下去,才繼續說:“然後高考前,爺爺死了。”
他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到聽不出一點情緒的波瀾。
“之後我搬了出去,助學貸款上大學,勤工儉學,創業。大學畢業後事業有了起色,那個男人酒駕死了,還留下了一個沒爹沒媽的陸渝。”
“就是這樣。”陸時川戛然而止。
其實他還有話想說,他想說自己恨透了那個生而不養的父親,恨透了那些像吸血蟲一樣的親戚。高二那年他跪着去求所有能求的人,那些親戚把他當做蝗蟲一般避之不及,房門緊閉燈火幽暗,恨不得讓別人覺得這裏沒有人住,陸時川借了所有能借的人,找所有能找的人尋求幫助,他的自尊心被人踩在地上撚過無數腳,也沒有人肯借他錢去救爺爺的命。
最後是陸時川最不想求的一個人給了他幫助。那個時候陸時川在想什麽呢?他看着居高臨下的遲馳遞給他那張信用卡,向來不願意徒生是非的他叫住了遲馳,質問他是不是可憐自己,然後遲馳皺着眉說不是。
那一秒,陸時川原以為自己低到不能再低的自尊心,徹徹底底被踩進深淵裏,他眼睜睜看着自己和遲馳之間裂出一道足足有千丈深的溝壑,他也如墜冰窖。
陸時川恨那些人,恨他們在自己發達後像吸血蟲一樣急不可耐地攀附上來,拿那些莫須有的東西強迫陸時川講道德講仁心。他們罵他冷漠,又罵他刻薄無情,陸時川只覺得好笑,他遠遠比這群人想象的更加刻薄,他巴不得他們就那麽去死,永遠消失在自己眼前。
這些話陸時川都讓他們永遠停在自己的胸口,他仿佛一個賢者,對待過去種種都已決心不再追究,不講恨也不講怨,頗有氣度。
可遲馳安靜地聽完後,淡淡地擡起眉,反問道:“還有呢?”
陸時川望着遲馳意外執着的雙眼,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遲馳繼續說道:“你的感受呢,難過嗎,恨嗎?”
“不難過了,不恨了。”陸時川對上他的眼神,平靜道。
分明是個能讓遲馳放心的回答,可遲馳卻沒有露出陸時川想看見的釋然的表情,他臉上甚至沒有表情,這讓遲馳看上去有些嚴肅,他斂了斂眉眼,然後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還帶着點輕飄飄的嘆息。
“不該是這樣的,陸時川。”
“我們之間不應該這樣,我們不是需要僞裝客套的上下級關系。你不是沒有情緒,只是我們越親近,你越不願意在我面前吐露情緒。在我面前,你應該要有想要的東西,不喜歡的東西。”
“過去的事情好也好,壞也罷,沒有機會和出口去吐露的那些,積壓在心裏的情緒,不可以告訴我嗎?”
陸時川原本高高懸着的心在這個瞬間被一只手緊緊攥了一下,那積攢在裏面的情緒早已經讓它膨脹,随手一攥就能讓人覺得滿到崩潰。
“我對別人都不關心,我只想知道你好不好。”
“你可以告訴我你喜歡我親你哪裏,可以告訴我你喜歡我叫你什麽,可以告訴我你喜歡我怎麽做,也可以告訴我你的情緒,你讨厭什麽,恨什麽。我們在交往,我應該知道你的想法。”
“學會愛自己中很重要的環節是允許別人愛你。”
遲馳的聲音很和緩、平淡,像是涓涓細流,平穩的淌過河道,他沉靜的雙眼中寫滿了認真、專注。
他不廢吹灰之力就能看出陸時川沒有說真話,之前也是。
向來能言善辯的陸時川只覺得喉嚨中卡了一下,有什麽東西不上不下,隔了半晌,陸時川大腦還是隐約有些空白,卻莫名被引導着下意識開口。
“我——”
“不喜歡吃橘子。”
遲馳一怔,他給陸時川剝過很多次橘子。
“不太喜歡後入,很喜歡你的手,喜歡你托住我的頭親我,喜歡你摸我的額頭,喜歡你叫我任何親昵的名字。”
“恨他們,恨過去的一切。”
“喜歡你。”
陸時川平靜合了合眼,淡淡地說出來很多,他幾乎是想到哪裏就說哪裏,話音徹底落下時,只覺得周圍寂靜一片。
遲馳擡手,向往常一樣撫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地撫摸着,順着發絲再到後腦勺,輕輕托住陸時川的頭。
遲馳給了陸時川一個安靜至極的吻。
寂靜之中,遲馳無聲點點頭,輕聲平靜道:“做得好,時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