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國博很大,有兩個主題展廳和一系列的常駐展館,進入館內有付費講解、志願者講解和語音導覽器,每一種選擇的人都挺多的。
雙兖不知道要選哪一種,但訾靜言似乎早有安排,他們一進來就有人迎了上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大男孩,皮膚黝黑,眼神明亮,像是大學生的模樣。
楚臣臉上帶着拘謹的笑,普通話說得有些慢,“訾先生。”
訾靜言點了點頭,語氣平和,“不用緊張,和平時一樣解說就行了。”
“好的。”楚臣嘴上這麽應着,精神還是繃得很緊,他看見訾靜言和雙兖是輕裝上陣,立刻提議道,“逛國博得花上不少時間,博物館裏也沒有餐廳,我給你們買兩瓶水吧。”
訾靜言看了看雙兖有點幹的嘴唇,同意了,“麻煩你了。要一瓶礦泉水,還有冰凍可樂。”
楚臣走開了,訾靜言道,“他叫楚臣,是人大大一的學生,假期在國博做志願者。”
雙兖想了想,猜測道,“少數民族?”那樣鮮明清晰的精神氣質還有眼神,一看就知道和一般人不一樣。
“藏族。”訾靜言贊許地看了她一眼,“在三裏屯吃飯認識的,他在那裏的一家餐館打工,全職。”
雙兖抓住了關鍵信息,“他不用上課的嗎?”
“他休學了。”訾靜言說到這裏,楚臣就買了水和飲料回來了,自然而然地把礦泉水先遞給了他,他又直接給了雙兖。
楚臣有點搞不懂狀況了,冰可樂不應該是給那個女孩子買的嗎……
雙兖抱着礦泉水盯着訾靜言看,果然就聽他幹咳了一聲道,“……可樂給我。”
“……哦!好的!”楚臣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雙手托着易拉罐遞給了訾靜言,和奉上哈達的姿勢一模一樣。他手上的皮膚同樣黝黑,幹燥粗糙,兩只手指指節的地方都開裂了。
訾靜言接過可樂,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視線,“謝謝,我們去青銅館。”
楚臣會意,清了清嗓子道,“中國國家博物館,簡稱國博……是有着收藏、展覽、研究、考古等等很多功能的綜合性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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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開口的時候還是有幾分緊張,控制不好語速,有些斷斷續續的,訾靜言也不介意,每聽他說完一句話,就點點頭示意自己聽見了。
兩三次下來,楚臣說話就順暢了很多,“國博有一百多萬件藏品和48個展廳,是世界上單體建築面積最大的博物館,也是中國文物館藏最豐富的博物館之一……”
聽他說着一些基本的背景介紹,他們一路走進了青銅館,這個時候楚臣已經找到了狀态,完全放松了下來,講解也非常專業,“現在看到的這件青銅器是東周時期的,出土于……”
訾靜言不需要再引導他說話了,終于得了空拉開易拉罐,仰頭灌了一大口可樂。
雙兖樂了,眨了眨眼小聲道,“別人都以為是給我買的了。”這麽大的人了,還喜歡喝碳酸飲料。
“都一樣。”訾靜言也壓低了聲音。
他們跟在楚臣後面,一邊聽着他的講解,一邊時不時地低聲交談,漸漸地就走得越來越近,幾乎是肩膀挨着肩膀,雙兖總能聽到衣料摩擦的聲音,行在莊重古樸的一件件青銅器裏,她的心跳越來越快。
訾靜言卻毫無所覺一般,在此之前沒有刻意靠近她,在此之後也沒有拉開和她的距離,就這麽從容自若地和她慢慢走着,目光在展品上依次滑過,最後又回到正前方,偶爾向楚臣提出一兩個問題。
他們似乎總是這樣。
訾靜言的眼裏裝着他的世界,雙兖的眼裏裝着他,原本該是各自冷暖自知,他卻一次又一次地牽引着她前行,讓她不至于落得太遠,一擡眼,就能看見光。
她無比享受現在和他相處的這種狀态,甚至有些希望這座青銅館能大一些,再大一些……
找到那把許久未見的青銅古劍時,雙兖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
她兒時不懂得它的珍貴,幼稚的想法和黃芳的膚淺也沒多大區別,看古劍就像是在看一堆破銅爛鐵,可如今它卻被打着柔光、珍之重之地放在了透明展櫃裏,劍身上的饕餮紋和雲雷紋嵌入了斑駁的鏽綠色,通體筆直,美得驚人。
楚臣還在盡職盡責地做着解說,“這把青銅古劍經過了年代鑒定,生産于商朝後期,時間大概在公元前11到14世紀之間,劍上有商代貴族的銘文,極具研究價值……但這把劍不是出土文物,是被人匿名捐贈到博物館的……”
聽到這裏,雙兖下意識地扭頭去看訾靜言,他看着古劍,微微偏過頭,對她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容,像是不以為意。
楚臣并不知道捐贈這把劍的人現在就站在他面前,而訾靜言也不會特意去解釋。
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在這一瞬間,雙兖驀地想起了她不久前才在《世說新語》裏看見的這句話。
風過無痕,不言不語,這才是他的作風。
訾靜言靜靜地打量了一會兒展櫃裏熟悉的舊物,低頭和雙兖說起了從前,“在你曾祖父那一代,日本人打到了滢城,也想要這把劍。”
雙兖驚訝道,“爺爺和你說的?”她從來沒聽爺爺提起過這個。
“雙老沒告訴你,是因為那時候你還太小了。”訾靜言的聲音沉了一些,“雙老說……你的曾祖父為了護住青銅古劍,曾經膝行到日本人面前磕了上百個響頭,到了最後頭破血流,擡回家的時候半條命都丢了。”
他說這些話時的表情,和在煙袋斜街提到鴉片入侵那時如出一轍,冷靜客觀之下,仍有一些後來觀史的無力與痛惜。
雙兖忽然失了言語。
在那個時局動蕩的年代,先輩的讀書人到底是要有着怎樣的熱血和信仰,才能抛卻氣節與風骨,為了祖國屈膝受辱……
她想象不出來。
“很難想象出那個場景吧。”訾靜言比她要平靜得多,緩聲道,“張載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
她望着他,聽他用毫無波瀾的聲音念着大氣磅礴的句子:
“我輩讀書之人,只求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生平全此四事,雖死無憾。”
生平全此四事,雖死無憾。
……
雙兖心神震動,不禁喃喃出聲,“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不是。”出乎意料地,訾靜言給出了否定的回答。
雙兖一怔,就聽他又道,“我只是個普通人,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而已,沒那麽偉大。”
雙兖看着他,認真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對她來說,他不可能是什麽普通人。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這輩子都沒人能取代。
訾靜言讀懂了她的意思,霎時間目光變得有點複雜難明,略微有些出神。
面前這件最終歸還給了國家的青銅器,曾讓他在滢城的鄉下等了一年又一年,在十五六歲的年紀裏,拉起褲腿熬過暑熱,費了錢財和精力,然後帶走了一個八歲大的小小姑娘。
多年以後,他們并肩而立,一同在博物館裏又看見了它。
有着三千多年歷史的古物歷經風霜,也見證了他們的成長。
從他的十五歲,到她的十五歲。
一晃就是這麽多年。
他收回神思,最後看了一眼古劍,對楚臣道,“繼續說說前面的。”
他們在青銅館耗了太多時間,到了中午也沒看完幾個展館,訾靜言詢問雙兖要不要出去吃飯,她很猶豫。
出去了就不好再進來了,她還有些意猶未盡。考慮到她難得來一次北京,訾靜言在博物館的零售店給她買了一包奧利奧啃着,墊墊肚子,等下午閉館了以後再帶她去吃晚飯。
國博的志願者講解有固定的時間表,中午之後楚臣就不能再跟着他們了,他滿臉歉意地跟訾靜言告辭,離開的時候,被訾靜言塞了一雙手套。
雙兖認出來,那就是他前幾天戴的那雙黑色羊絨手套。
楚臣不願意收,漲紅着臉連連推辭,“上學的錢都還沒還清……這個我不能要……”
“沒說讓你現在還。”訾靜言直接放了手,楚臣怕手套掉到地上,只好手忙腳亂地接在了手裏。
他還想說些什麽,訾靜言截斷了他的話,“地攤上買的,又是二手,不值錢。換你買的水和飲料剛好。”
他話說到了這份上,楚臣也沒辦法再拒絕了,再三道謝後對他真摯鄭重地說了一句“紮西德勒”,匆匆離去。
沒了講解員,他們倒回去買了語音導覽器,慢悠悠地轉戰下一個展廳。
雙兖的奧利奧還沒吃完,她看了一下包裝袋上的字,問訾靜言,“你喜歡吃巧克力嗎?”
他答,“還好,偶爾會吃。”
她拿出一塊餅幹遞到他嘴邊,解釋道,“巧克力味的。”
訾靜言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手,指甲修得很短,幹幹淨淨。他遲疑了兩秒,還是張口把餅幹咬進了嘴裏。
雙兖很滿意,喜滋滋地也吃了一塊餅幹,嚼碎咽下之後問他,“真是地攤上買的嗎?手套。”
她很好奇什麽高級的地攤會賣那種手套,毛面羚羊皮,還有銀色的暗紋刺繡。
訾靜言笑,“是在佛羅倫薩老街的定制店裏做的。”
“你騙他。”雙兖也笑。她知道他一定是為了讓楚臣收下,才故意那麽說的。
“嗯。”訾靜言承認得很坦然,“他家住在西藏的雪山邊上,能考上大學很不容易,等到長途跋涉到了北京,已經花光了從家裏帶來的錢,才剛到學校……”他停下來,頓了頓又道,“就辦了休學。”
楚臣的本意是想直接退學不去讀了,但他家裏還有父母、兩個老人和一幫兄弟姐妹,在藏區的日子過得很苦。他不打算上大學了,但又怕家裏人失望,只好暫時把退學改成了休學。第二年訾靜言給他出了學費,因為知道這個藏族漢子不願意接受施舍,于是只好說是借給他的。
雙兖沉默了片刻,楚臣的這種情況她再了解不過,“我在網上……看過一篇文章,那個作者說寒門以後很難再出貴子。”
那篇文章是在那一年的高考以後寫的,看得她有種感同身受的難過。越是富裕家庭出身的孩子往上走的機會越多,階層固化之後,貧窮的人似乎只能終其一生原地打轉,因為人生的艱難,一重高過一重,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難扛了。
“寒門再難出貴子,這個說法本身就有問題。”訾靜言略一思索,認真地和她探讨起了這個問題,“自古以來,魚躍龍門都是一件難事,并不是到了今天才難的。”
“……嗯。”他說的是事實,但正因為這樣,才更讓人覺得無法呼吸。
“有的人不明白為什麽這個時代漸漸被所謂的‘富二代’占據了上層,但其實很好理解。因為他們從小就擁有比別人更優良的教育資源。”訾靜言給她舉了個例子,“BBC拍了一部紀錄片叫《49未知天命》,跟蹤訪問了十二個在英國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七歲小孩,從孤兒院、中産階級一直到上層社會的孩子,導演每七年會對他們做一次重訪,一直到05年他們四十九歲的時候。你覺得結果會是怎樣的?”
“有人改變了嗎?”雙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訾靜言的回答卻讓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結果是,沒有任何變化。富人的孩子還是富人,窮人的孩子還是窮人。”
她有些無力地追問了一句,“就沒有……什麽例外嗎?”
“當然有。”訾靜言肯定得很快,“這個時代是最好的時代,它給了所有人平等的機會去創新和開拓,盡管他們擁有的物質基礎不一樣,往上走的難度也不盡相同。但是,與之相對地,也會有人選擇往下走。”
“往下走?”
“十幾年前,浙江臺有一個很出名的主持人,叫亞妮,她做的專訪欄目阿婆每一期都看。現在很少有人提起她了,但在那個時候,她是國內最知名的主持人之一,沒人能想到她會放棄事業去了太行山。”
而且一待就是十年,她的消失還讓淩霂雲很是惆悵了一陣,覺得沒有好節目看了。
訾靜言接着道,“她在太行山拍了一部電影,內容是關于沒眼人的。”
雙兖試着從字面意思去理解,“是……盲人嗎?”
“唱太行山小調的盲人賣唱隊伍。”訾靜言颔首道,“在抗戰時期,他們也是抗日軍隊的特殊情報隊。但是到了21世紀,這個傳統,或者說這門技藝,已經快要消失了。為了記錄下他們的生活,06年亞妮上了太行山,直到今天,這部電影都還沒拍完。”
也就是說,亞妮現在還在太行山上,已經将近十年了。抛開了舞臺上的光鮮亮麗,也抛開了她優渥富足的生活。
雙兖很吃驚,“那她家裏人呢?這麽長的時間裏都沒見過面嗎?”
“差不多吧。”訾靜言的神情變得有些悠遠,“我去過太行山,如果不是親眼見到,很難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淨土。”
西部民歌裏最具生命色彩的遼州小調在沒眼人走山的盲棍聲中響起,刺透了山林風聲,穿行過太行山上的每一個日日夜夜。
震撼人心的歌,震撼人心的人。對天空唱,對大地唱,對風霜唱,對雨雪也唱,他們是行走在塵網之外的人。
眼沒了,心就亮了。
雙兖聯想到了三中的夏令營,每次說起這些事,訾靜言的話就會多上很多,向她展示着那些區別于世俗的觀念。
“貧富差距的确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但是有些東西的價值不是能用錢來衡量的。”訾靜言說完這句話,開始總結陳詞,“或許這麽說會顯得太過理想化,但是文化傳承這種事,最需要的就是這些理想主義者。”
毫無疑問,訾靜言也是這樣的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的話語、他的行為,總能一次又一次地打動雙兖,他在用他的眼睛帶她看世界——一個只存在于理想主義者眼裏的世界。
有點殘酷,也很現實,但更多的都是美好的一面。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人生于俗世卻不染凡塵,懷着最質樸簡單的自由與快樂,發自內心唱着最綿長柔情的歌,天高地闊,靈魂通透。
在她知道的地方,這樣的人就在眼前。道之所存,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就是她的道。
三千世界裏,她只願意為了他所在的那一方披荊斬棘,窮盡一生。
作者有話要說:
除了電影,亞妮還寫了一本書,就叫《沒眼人》。
查了一下藏族名姓,意外地發現了楚臣這個名字,還挺好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