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複讀機
複讀機
時昕站在寬大的席夢思床前,地毯厚得把鞋子都陷沒小了一圈,感覺一點也不真實。
浴室裏響着嘩嘩的流水聲。
她往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住,正在這時水聲停了,羅軍兵裹着浴袍出現在眼前,“走?”
水濕的頭發垂在額前,顯得他眼眉黑深,似笑非笑的樣子也帶了幾分邪氣。
時昕下意識後退一步:“沒。”
羅軍兵笑了笑,越過她走向沙發,住上一靠坐了進去。
擦身而過濕潮氣味讓她有一剎那的慌亂,不自覺摒住呼吸。
羅軍兵感覺到了,勾唇微微一笑。
時昕很快調整呼吸,轉身面對着他。
羅軍兵靠在沙發裏,随意拔甩着頭發,顆顆水珠落下,隐沒入敞開的衣襟,下面線條流暢利落,隐約可見鼓起的肌肉。
房間不算狹小,時昕卻覺得空氣有些憋悶。
羅軍兵邊甩頭發,邊對她揚揚下巴:“該你了。”
時昕咬住了下唇。
羅軍兵挑眉:“不洗?”
她搖搖頭。
羅軍兵跷起雙腿靠進沙發深處,道:“那好,那就開始吧。”
時昕咬了咬牙,已橫下一條心,卻站着沒動。
羅軍兵指指對面沙發:“坐那,我問,你答。”
握緊發白的指尖悄悄放松,泛起絲血色。
羅軍兵暗暗笑了。
臉上卻是一副可惡玩味:“多大了?”
時昕:“二十。”
羅軍兵:“不對,說謊扣分。”
時昕:“下個月。”
羅軍兵滿意道:“嗯,乖——”
時昕握起了拳。
羅軍兵:“交過男朋友嗎?”
時昕搖搖頭。
羅軍兵:“女朋友呢——閨蜜不算,你知道我說的哪種。”
時昕頓了一下,再搖。
羅軍兵:“男女朋友都沒有,就敢說自己是拉拉?”
時昕咬牙。
羅軍兵:“被人霸淩了就退學,跟家裏人賭氣就出走,就因為幾句無中生有的謠言?你還真是個小學生!”
他沒有提那些刺人的字眼,過去壓抑的一切卻猛地一下全部湧進腦海。
“是我霸淩她們。”她咬住下唇。
羅軍兵靜靜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時昕心緒翻騰。
曾經的她也是滿身陽光眼底柔亮,而今只剩下一身利刺,兩頭都滴着血。
那一年她十六歲。
學校走廊後,兩個女生擁在一起親吻,她驚駭的程度一點也不亞于她們,這種場面對任何一個青春懵懂的少年說都是颠覆認知的震撼,她當然選擇回避。
然而那天以後關于她的不堪傳言卻日漸嚣起,她長得漂亮,又以不交男友,拒絕所有異性暧昧而聞名,而傳言的另一個主角自然而然也就落在她最好朋友嚴迪身上。
嚴迪是體育生,比她高也比她大半歲,那幾年時父帶着一個課組,經常幾個月幾個月的不回家,蘇容接管了姥爺家的生意,整年人在外地,更是忙的頭尾不見人。
她們剛搬到嚴迪家所在的那個小區,兩家近,又同班,大一點的那個自然就擔起了姐姐一樣的責任,那段時間她經常去嚴迪家蹭飯,雙方家長都在一所高校同事,平時就有來往,相互間照顧本很正常,但這種形影不離的親密在不太親密的其他同學眼裏就顯得格外特別些,謠言一出,馬上就傳得沸沸揚揚甚嚣塵上。
嚴迪是學體育的,穿着氣質都偏中性化,時昕又發育的早,意态柔美已初具風情,在一衆青澀學生中頗引人注目,不明真相人眼裏看來仿佛真是那麽回事,而她已是完全懵了,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那段時間面對那些異樣的目光她恨不能把自己埋起來消失掉,但也只是回避,從沒想過攻擊誰。
嚴迪不一樣,事情一出她立刻顯示出大姐大的氣勢和實力,從時昕嘴裏問不出什麽,便把幾個平時挑事話多動作活躍的女生約到操場上,頂着最近的攝像頭狠狠打了一架,并放話出去誰敢欺負時昕就見一次打一次,實力懸殊,女生們抱頭鼠竄,平日的嚣張也再沒了氣焰。
從那以後,誰都知道了xx中學的時昕是道上人,不能惹。
事後因為沒人敢告狀,又是教師子弟,學校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批評教育完事。
風波平息,萬種委屈才湧上心頭,時昕不知道自己是笨還是反射弧太長,被人冤枉時沒有哭,事情過了眼淚反而象開了閘似的止不住,那天下午放學後她對着嚴迪哭訴了好些,說了什麽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深冬傍晚的天特別陰特別冷,以至于在嚴迪看着她的眼睛說了那句話之後,她整個人都木掉了,失去思考,忘了是怎麽回到家的。
流言讓她難過但不至于崩潰,來自最好朋友的表白卻讓她十六歲的世界整個塌掉了。
現在想想,她爸媽長期不在家,她是把嚴迪當成了家人。
花季少女的情感世界單純又敏感,頹敗只是一剎那。
學校聯系不上人,給家長打了電話,時勇趕回家,覺到女兒不對,放下工作陪了她半個多月,不得不說時勇雖然平時對家庭照顧的少,卻是個溫柔有耐心的父親,整整半天月只是安安靜靜的陪伴,做飯,她不想說話時從不打擾,也不追問她什麽時候回去上學,更不責備她無緣無故任性逃課,甚至都不提學校兩個字,那段時間她狀态很亂很難受,只要再受到一點點刺激就會馬上崩潰,脆弱的像像個破蛋殼,因此也對父親這種無聲的包容非常感激。
半個月後蘇容趕回家,她聽到消息第一個做出的反應就是指責學校,繼而指責丈夫。
她在他們翻天覆地的争吵中又被狠狠捅了一刀,原來他們早在一年前就已經協議離婚,她現在不但是個問題少女,還是個父母離異的單親子女。
很快,蘇容動用人脈把她轉到了新的學校,而她由于極度疲倦和自卑不願住校,搬到了她們原來位于土城北裏的老房子,獨自居住。當初他們買這套大新居的時候時勇曾開玩笑說要和妻子過二人世界,把這套北邊的小二居過戶給了她,沒想到新房子三人都沒住上幾天,家卻沒了。
再後來聽說嚴迪去了體校,封閉式管理,很少回家。
只是誰都沒想到時昕搬走的決定後來又會成為另一個摧毀她和家人的災難源頭。
再再後來的某一天,偶爾聽到大學長跑隊的同學說起,有個叫嚴迪的國家隊運動員公開出櫃,受了嚴厲處份,她當時一愣,下意識問了句:“和誰?”
“沒誰。”同學說:“就單身宣布,這種事現在挺多的吧。”
往事消散,如今她已成年,既将步入職場行列,xx中學的老師同學們,可能早就不記得當年那個因同性戀風波被逼轉學的漂亮女生,如果心腸變硬是一個人成熟的标志,那她變硬的标志就是冷漠,刻意回避這個變了味的世界,在經歷了那麽多之後,也再沒有什麽東西能輕易打破那層外殼。
除了和蘇容吵架時瞬間暴起的激燥,除了争吵過後有時候偶爾覺得有點累。
羅軍兵還坐在沙發裏看她,眼底深處有什麽東西一閃一閃,好像在等她吐露情緒。
煩燥剎那間爆發,被俯視研究的感覺讓她壓抑不住屈辱,
這個自以為是狂妄自大的猥瑣油膩男人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麽高高在上的成功人士,就他們那些豪門纨绔的狗血劇情她聽着都嫌幼稚。
她猛地擡頭迎視過去:“你不是嗎?”
羅軍兵一愣:“我怎麽啦?”
時昕:“你知道我是誰,還故意糾纏騷擾,難道是好人瘾犯了,準備做點正經事和家裏幸福和睦去的?”
羅軍兵哭笑不得:“哎,哎,我是在幫你好吧,還有現在是在說你的事,不許轉移話題。”
時昕又不說話了,保持着一個倔強的姿勢,後背挺直。
羅軍兵:“為什麽實習?”
時昕警惕地看他一眼:“不為什麽。”
羅軍兵好脾氣地:“好,那換一個話題,我準備留下負責這邊了,缺個貼身助理,你願意跟着我還是繼續留組。”
時昕:……
羅軍兵:“跟着我補貼加倍。”
時昕:“我下個月實習到期。”
出乎意料地,對方沒有開口刁難,而是很嚴肅地嗯了一聲,故作深沉的樣子頗有點大尾巴狼的風姿:“也好,什麽年紀就該幹什麽事,讀書才是正事。”
這幾天反複考慮,時昕已經下了最後的決心,但她只動了動唇角,跟這人說不着。
雖然他很有可能能幫到她,而且用付瑞的話說,賭氣辦事兩不耽擱,可無端就覺得讨厭,當藥膳也嫌油大,不管他賣相多麽體面。
羅軍兵:“那就這麽定了,明天一早我約高律師過來,盡量晚上,給你多留點準備時間,然後事情辦完你就專心回去上學。”
時昕愣住,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讓人有點措手不及,晚上當然最好,時間最充裕,也最難約,她嘴角動了動,想質疑或求證一句自己有沒有聽錯,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羅軍兵:“你還是跟着周導吧,實習也很重要,學分,履歷,就算周教授給留了研究生名額,成績也得過得去,老師的面子也是面子,哪怕之前你想gap下,都沒啥所謂是不是。”
這番話和周教授之前對她苦口婆心的勸誨如出一轍,一瞬間時昕不禁産生了幻覺,一個胡子邋遢的皺巴小老頭和校教導主任那張溝壑縱橫的外婆臉在眼前交替重疊。
羅教導的播放已接近尾聲,直起身拉拉衣帶:“好了,正事說完,開始吧。”
“開……什麽始……”時昕還沒從複讀機裏清醒過來,張着嘴眼神懵懵的。
“開始學習啊!”羅軍兵暗暗好笑,差點想伸手照她腦門敲一下,板着臉指指桌上,勾勾手指:“拿過來。”
時昕閉上嘴,頭也低下了,乖乖拿起資料送上。
羅軍兵翻的嘩嘩響:“我一好好廢材富二代,放着花天酒地不享受,還得熬眼領導你們這幫人才,自動化呢,閉環式呢,有錢人欠誰嗎!”
時昕從文件上面偷偷看他。
羅軍兵:“看什麽,看字!”
兩人面對面埋頭看字。
過了一會兒。
時昕:“我……該怎麽做。”
羅軍兵頭也不擡:“事辦成再說,怎麽做,就看你怎麽覺悟了。”
時昕低下頭不再吭聲。
十分鐘後,鼾聲響起,羅軍兵姿勢不雅地仰在沙發上,長腿伸敞,露出裏的深色睡褲,線條是勁氣的,更還張着嘴,喉節處鼓鼓凸起。
時昕擡起頭看了一會兒,挪開眼睛,悄悄移到了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