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齊重淵離開之後, 文素素站在廊檐下望着轉黑的天,沉吟了片刻,道:“問川, 快去通知七少爺。”
想着齊重淵的性情,問川毫不遲疑應下進了宮。
天氣逐漸變得寒冷,許梨花取了風帽出來披在文素素肩上, 勸道:“老大,進屋去吧,外面冷。”
無風, 露在外面的臉,不一會就冰冷刺骨,好像是被帶刺的葉片刮過般疼。
文素素的手也微涼, 拉緊風帽轉身進了屋。許梨花收拾着茶盞,銅壺裏還餘有水, 提壺倒了一盞熱茶遞給文素素, “老大吃一些暖暖身子。”
吃了半盞茶, 文素素身上總算暖和了些,捧着茶盞,望着銅枝上明亮的燈盞出神。
許梨花收拾了茶盞進屋,掀開厚門簾, 便看到文素素坐在軟塌上, 清瘦安靜的側影。
好似從她在茂苑大病一場起, 她清減下去的身子便未曾恢複。許梨花以前不明白,現在多少能想通些。
不像齊重淵,他出去辦了一趟差, 按說在外辛苦,先前見到的他比離開時尤為白胖了幾分。
文素素思慮過重, 如何能長肉。
許梨花放輕手腳進了屋,文素素聽到動靜,擡眼看了過來,眸中淩厲一閃而過,她不由得頭皮一緊,脫口而出道:“老大在想甚這般出神?”
文素素平靜地道:“我在想,若我生而為男,便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
許梨花讀書不多,這句詩是她第一次聽見,不過她還是聽懂了詩的意思。
不知為何,許梨花鼻子驀地發酸,久久後憋出一句話:“老大若是能讀書科舉出仕,定能為官為宰。”
文素素沒做聲,望着燈盞繼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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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府。
齊重淵從二門下馬車,直沖進了周王妃居住的菡萏院。菡萏院安安靜靜,乳母陳氏守着福姐兒,看着她在塌幾上玩摩合羅娃娃。
福姐兒比筕姐兒小幾個月,病了一場,圓鼓鼓的臉頰瘦了一圈,襯得本來就大的雙眸格外大。她黑黝黝的眼珠子轉了轉,放下摩合羅娃娃,乖巧地起身見禮。
齊重淵看了眼福姐兒,一言不發轉身往外沖去。福姐兒眨了下眼睛,坐了下來繼續拿起了娃娃玩耍。
陳氏長長舒了口氣,走到她身邊,低聲道:“福姐兒,荇姐兒沒了,王爺正在心疼,來不及理會你。你要聽話一些,別惹了王爺生氣。”
齊重淵一兒三女,瑞哥兒極少與她們姐妹來往,在三歲時便搬到了前院。姐妹中福姐兒居長,比排行第二的荇姐兒大五個月,最小的蕤姐兒,如今方兩歲,剛學會走路。
幾個姐妹各自長在生母身邊,福姐兒與她們只在年節時能見一面,她今年不過四歲,根本記不得荇姐兒是誰。
如同對齊重淵這個父親一樣,是乳母與周王妃她們經常提點,見到他要見禮。其實福姐兒對他一樣陌生,只在請安時多見了幾面,見到他時下意識知道見禮。
搬到菡萏院後,周王妃開始讓她學習寫大字,平時能玩樂的功夫便少了。這些時日周王妃忙,顧不上她,她能多玩一陣,稚嫩的臉龐充滿了濃濃的滿足。
死亡與阿爹,遠沒娃娃重要。
齊重淵沖到妾室李氏居住的幽蘭院,李氏傷心過度,斜倚在軟塌上哀哀流淚,周王妃正在廂房,指揮着仆婦妝奁荇姐兒。
荇姐兒年幼,屬于夭折,躺在小小的棺椁中,待齊重淵回來之後,便得連夜送出去安葬。
齊重淵如無頭蒼蠅一樣疾沖進正屋,李氏正要掙紮着起身見禮,他四下掃了一眼,轉身就沖了出去。
李氏紅腫着雙眸,望着晃動的門簾,尚未回過神,齊重淵已經離開了。
羅嬷嬷聽丫鬟說齊重淵回來了,忙出了屋,看到他奔進正屋的身影,忙進屋禀報了周王妃。
周王妃颔首說知道了,端坐在椅子裏,聽到屋外重重的腳步聲,站起身見禮:“王爺回來了.....”
腿曲到一半,齊重淵已經閃到了她面前,伸手将她用力一推,周王妃站立不穩,重重跌坐在椅子裏。
酸枝木的椅子比石頭都硬,周王妃先是一麻,接着痛意向周身上下蔓延,幾乎沒背過氣去。
羅嬷嬷看到周王妃神色痛苦,驚呼了一聲王妃,趕緊走上前,焦急地道:“王妃可還好?傷着哪兒了?”
周王妃低着頭,好險才喘過氣,吃力地揮了揮手,用盡全力擡起頭看向齊重淵。
齊重淵如瘋了一樣,咆哮道:“薛氏,你好狠毒的心!荇姐兒雖不是從你肚皮裏出來,至少也得叫你一聲嫡母。你就這般容不下她!”
羅嬷嬷見勢不對,忙揮手斥退了伺候的仆婦下人,驚慌失措親自守在了門口。
平時周王妃念着一雙兒女,念着薛氏,一直費盡全力隐忍。此刻,她就是菩薩,也忍不住了,臉色慘白如紙,啞着嗓子道:“王爺若是懷疑我,不若将我休了吧!”
齊重淵壓根不聽,在興慶宮受的氣,對周王妃積攢的不滿,此刻一并爆發了。
“休了你,呵呵,竟然敢威脅我!你就是有親王妃封號又如何,有阿娘撐腰又如何,你不過是我的妻,妻子當孝順公婆,伺候夫君,教導兒女,以夫為天!我便是休了你,看誰敢攔着!”
齊重淵嘶聲力竭怒吼,俯低身,手臂在周王妃面前舞過,“你以為薛氏有豐裕行,能識數算賬,便是聰慧無雙了!你看不起我,以為我沒用!哈哈哈,真是可笑,我這般無用,你薛氏,你薛嫄,能嫁進皇家做秦王妃,豐裕行能做到大齊數一數二的糧商,你以為是憑你自己的本事?!”
“都靠我,都靠我!你薛嫄要是有骨氣,就別仰仗周王府的權勢富貴,自請下堂,連着你的薛氏,都滾,都給我滾!我看你薛嫄有何通天的本領,看你薛氏如何靠着自己賺大錢!”
多年夫妻,周王妃早已對齊重淵心灰意冷。先前的不顧一切,此時莫名其妙就淡了。
一雙兒女,薛氏,這麽多年的忍耐,要是她真傻到放棄,那她還真是應了齊重淵所言,她只識得幾個數,并不是會算賬。
周王妃撐着椅子,努力坐得筆直,直視着齊重淵,道:“王爺要是覺着我不好,不滿意我,就去向聖上請旨,宗人府将我從齊氏宗譜上抹去,我絕無二言。不過,王爺要是說我害死了荇姐兒,這個罪名我不背。”
她揚聲喊道:“羅嬷嬷,将荇姐兒的脈案取來!”
羅嬷嬷忙親自去正屋,李氏聽到廂房的吵嚷,連哭都忘了。羅嬷嬷進來,她掀開了被褥,急道:“出事了,可是王妃出事了?”
李氏并不蠢,她以前只是王府的丫鬟,得了齊重淵寵幸之後懷了身孕,生下了荇姐兒。
周王妃人雖嚴厲,只要遵守規矩,本本分分過日子,她從不為難她們。
荇姐兒生病,李氏從自然心急如焚,從頭到尾寸步不離守着,太醫來診脈,開藥,她都在一旁。荇姐兒的脈案藥方,藥渣,皆有存留。
李氏相信周王妃不會害荇姐兒,哪怕貴為親王女,以後能有幸被封為郡主,也不過是嫁人。公主在大齊都并無權勢,只是皇家親戚而已,何況是郡主。
要是荇姐兒是男兒的話,李氏還會擔心一二,周王妃沒必要為難一個妾室所出的女兒。
周王妃有個三長兩短,換個人做王妃,李氏的日子,不一定有現在好過。
羅嬷嬷焦急萬分,沒功夫理會李氏,“王妃要荇姐兒的脈案,快!”
李氏哦了聲,慌忙取了裝脈案的匣子,羅嬷嬷一把奪t過,跑回廂房遞給了周王妃。
周王妃将脈案遞到喘着粗氣,眼眶血紅的齊重淵身前,他看都不看,揮手一把打落在地。
齊重淵已經被憤怒淹沒,腦中只叫嚣着一件事,她們都看不起他!
周王妃手上一空,心也跟着一空,旋即她自嘲地笑了。
真是暈了頭,齊重淵要是看證據,要是講理,他何苦會這般?
齊重淵緊握着拳,捏得骨頭都咯咯響動,微閉着眼,恨不得打爛眼前的一切。
這時,青書迎着殷知晦,從院外跑了進來,守在門口的羅嬷嬷見狀,差點沒哭出聲,曲了曲膝,慌忙打開了簾子。
殷知晦見勢不對,一個箭步到了屋門口,看到齊重淵朝周王妃揮去的拳頭,顧不得其他,大聲道:“王爺!”
拳頭到了面前,周王妃耳朵嗡嗡響,瞳孔猛縮,下意識偏開頭躲避。
殷知晦的喊聲,令齊重淵略微清醒了些,手上拳頭失了準頭,揮了個空。
“王爺節哀!”殷知晦只能含糊喊了聲,跑進屋摟住了齊重淵的手臂,關心地打量着周王妃,見她只臉色不好,才微微松了口氣。
齊重淵被殷知晦緊緊抱住,頓時懊惱不已,掙紮着道:“阿愚你要作甚!”
殷知晦的力氣比齊重淵大,他摟住了沒松手,道:“聖上聽說筕姐兒的事情,很是傷心,王爺更要保重,振作起精神來。聖上見了傷心過度,便是王爺的不是了。”
齊重淵聽到聖上,一下清醒了不少,抽回手,看了眼荇姐兒的棺椁,重重哼了聲,拂袖大步走了出屋。
殷知晦望着靜靜擺放在條幾上的小棺椁,眼裏閃過悲憫,嘆息了聲。待再看向坐在椅子裏,挺直脊背的周王妃,殷知晦朝她擡手一禮,所有的話,到了嘴邊都說得無比艱難,最後竟然語窒了。
周王妃悲涼地道:“阿愚無需多說,我是周王妃,荇姐兒我會看着安葬。”
殷知晦再一禮,道:“有勞王妃,我去看看王爺。”
周王妃偏開頭,飛快抹去了眼角的淚,“去吧。”
殷知晦轉身離開,到了齊重淵住的前院。琴音與青書屏聲靜氣守在暖閣門口,此時已入夜,外面冰冷刺骨,兩人凍得臉都青了。
“你們回屋去暖和一下。”殷知晦低聲說了句,掀簾進了屋。
齊重淵大馬金刀坐在軟塌上,斜撇着殷知晦,陰陽怪氣地道:“阿愚與你姑母真是像,機敏能幹,想必也有一堆要勸解我的話吧?”
殷知晦搬了錦凳,坐在他的對面,道:“我先前從政事堂出來,沈相他們言辭之間,對王爺頗為誇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王爺,在眼下的節骨眼上,王爺與王妃,當是伉俪情深。”
齊重淵神色明顯緩和了許多,道:“薛氏可惡,那是我的親生骨肉,就算不是她害死了荇姐兒,要是她對荇姐兒能多幾分看顧,荇姐兒又豈會生了病,小小年紀就夭折了。先前我就在打算,将府裏的鋪子交給文氏,被赈災的事情耽擱了,現在空了下來,我正好将此事做了。還有蕤姐兒,不若将她一并送給文氏撫養。”
殷知晦倒吸了口涼氣,不動聲色轉開了話題:“這件事不急。王爺這次差使當得漂亮,秦王與福王定會嫉妒,回府之後,不知會如何發瘋。荇姐兒沒了,王爺傷心得很,他們肯定要借機看笑話。王爺莫要回擊,只管傷心自己的,聖上見了,他們定會讨不了好。”
齊重淵頓時一喜,摩拳擦掌道:“好他個老大老三,自己的侄女沒了,不見半點傷心,還要趁機落井下石,且看我收拾他們!”
殷知晦靜默了片刻,道:“王爺莫要忘記了傷心。”
齊重淵立刻拉下了臉,惱怒地道:“我怎會忘記了傷心,荇姐兒沒了,我當然傷心!只荇姐兒不過是稚童,我要是傷心過度,就是折了她的陰壽。”
殷知晦望着齊重淵,胸口着實堵得慌,千言萬語,惟化作了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