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這一覺她們都睡得很好, 睡飽了十二個鐘頭，窗簾遮光性太強，睡到日上三竿也渾然不覺。

驀地, 一陣鈴聲在床頭震動, 李蘊迷糊地望過去，是尹绮夢的電話。

困意咻地消失, 李蘊瞄到一旁還在酣睡中的餘婳, 挂斷了電話, 揉着眼睛出房門回電話。

“喂？”

尹绮夢的聲音傳來, 帶着點周圍七嘴八舌的雜音, “是我，你現在在哪？”

“家。”李蘊頓了下, 補充，“餘婳的家。”

“餘婳呢？”

“還在睡覺呢, 她很久沒休息了。”

尹绮夢嗯了聲, “那你來一趟工作室吧, 別叫餘婳一起了。”

李蘊感覺不妙，但身體比心理反應快，沒問原因就應了聲好, “我馬上。”

李蘊回房間輕手輕腳換衣服, 剛醒來那眼迷迷糊糊, 現在認真看餘婳, 她發現在酣睡中的餘婳眼睫竟然嵌着淚水，眉頭微蹙，睡夢中也不安生。

心裏泛起一陣憐惜, 李蘊沒忍住多看了幾秒才走。

用最快的時間洗漱，出大門時趙姨叫住她, “你要出門呀，餘婳醒了嗎，不吃點東西？”

“不了不了。”

工作室離餘婳的家并不遠，路上，李蘊習慣性地打開手機，猜想尹绮夢喊她過去的原因。

熱搜上，關于餘婳的話題正挂着，穿梭在陸艾澤的種種詞條裏，掃一眼都駭目驚心。

【餘婳粉絲脫粉】

【餘婳小號曝光】

李蘊心裏發懵一會，整理好心神才打開看。

事情的起因是餘婳的老粉早年前扒出來餘婳的微博小號，但一直沒有聲張，今天發長文脫粉順帶曝光了這件事。

那位老粉是餘婳粉圈裏重量級人物，衆多粉絲都眼熟她，在餘婳無數次低落處境時一直安撫粉絲，因此，這次脫粉引發了餘婳粉圈的不安。

餘婳最近正處在輿論漩渦中心，由老粉曝光的小號內容迅速引發了新的熱度。

李蘊點開了那篇脫粉小作文，手指快速滑動，她不想細看，直接滑到最底下那行字。

“而我終于明白，這一切只是場虛拟幻覺，你并不是我的天使，我終于可以不再說服自己接受你也會有普通人會有的痛苦，就這樣吧，我不想繼續陪伴你了。”

這段話被無數博主單拎出來搜集到粉絲脫粉誅心語錄裏，光是轉發就有幾十萬條。

李蘊心裏皺成一團，竟然不敢再點進餘婳小號曝光的詞條，她抗拒知道這些，不敢想象餘婳要是醒來發現她的私密情緒被這麽多人知道，還是由她的老粉曝光，又該作何感想。

李蘊深吸一口氣，看着娛樂號爆出來的這位老粉和餘婳的合照，照片裏的餘婳笑容燦爛……餘婳還記得這位粉絲嗎，既然是老粉又跟餘婳有合照，那肯定是有印象的吧。

餘婳知道後肯定會傷心的。

到了工作室，尹绮夢在樓下抽煙提神，看到李蘊後熄滅了煙扔到垃圾桶裏，勉強笑了下，她問：“回來後休息怎麽樣？最近你受累了。”

“應該的。”李蘊說。

尹绮夢輕輕搖搖頭，“沒什麽應該的，是你心好。”

“離職手續都辦完了，現在把你喊過來實屬不該，只是餘婳……”尹绮夢表情歉疚，“唉，最近老是出這種事，還是希望你能多照看幾天。”

“嗯……”李蘊垂下眼，“我有什麽能幫上忙的嗎？”

尹绮夢說：“裏面正在讨論怎麽辦呢，你進來聽一嘴吧，要是有什麽合适的想法可以說。”

進了工作室，宣傳部門的所有工作人員正在讨論着回應方案，會議桌上雜亂，堆滿咖啡杯和各種文件資料。

屏幕上，李蘊不願意看到的內容此刻赫然在目，工作室整理了餘婳微博小號兩年來發的那167條微博裏也許需要公關的敏感部分。

那碩大的字正一條條的展示餘婳的各種情緒感受，供宣傳團隊分析，像是最為私密的日記被人翻出來，被張貼在公告欄。

李蘊全身僵了一下，才緩緩落座去看那些文字。

［13-02-02 07:14

勸告我不要長高不要運動不要吃飯，媽媽如果完全不愛我我可能會好受一點。］

［13-04-12 15：26

厭煩“你不要不快樂，你是我生活唯一的寄托，是你讓我找到存在的意義……”這種話，仿佛我生下來只是為了取悅別人，連不快樂都是瑕疵。說着喜歡但前提是必須開膛破肚供人娛樂，只要有一點破壞想象空間的轉眼就被讨厭恨不得殺了我，放過我行不行。］

［13-05-17 04：37

參加公益看望聽障兒童，有個女孩告訴我她有一個非常喜歡的角色，是個英姿飒爽的男孩。我對這個角色有印象，苦兮兮的生活裏他能昂揚頭顱擺脫生活的捉弄，确實是一個會被人喜歡的角色。

她求我下次來的時候幫忙帶一張那個男演員的簽名照，我答應了。

很莫名地，那之後我感到無限澎湃，總有一天我也會出演這樣的帶給女孩無限力量的角色，無論付出什麽樣的努力我都願意。］

……

［15-07-07 23：52

她把我因為害怕的服從當成喜歡，陪着吃了無數次飯戲裏戲外都在當演員，好惡心，恨自己行事懦弱對現狀麻木導致一團糟。］

13年，李蘊看着日期默默想，是她剛認識餘婳那年，甘溪在班裏說有位明星有意資助她們。

那會餘婳的精神世界就是這樣的嗎？

工作人員的讨論聲不斷入耳。

“還好餘婳沒有提及到任何藝人的名字 ，不然更麻煩。”

“婳姐這微博浏覽量這麽低怎麽被扒到的啊，要不幹脆否認好了？”

“否認一定會被打臉，這樣的話還不如不回應呢。”

“這條往抑郁症方向引吧，本來好多條就蠻負能量的，再結合前幾天的事一起呢？”

一個工作人員皺了皺眉，拒絕道：“別扯到抑郁症上面，這個标簽不好摘，引導大家玩梗吧，就說明星的精神狀态很美麗陰暗爬行什麽的，娛樂化這個事。”

“最要緊的是那條要粉絲放過的微博，這肯定會引起粉絲大規模脫粉，這條有沒有什麽前提背景是可以被解釋的？”

“……那個不行，據說是因為那會婳姐談戀愛被粉絲線下追着罵了幾個月，還是避開這個回應點吧。”

工作人員讨論着，切換屏幕頁面到了網友的熱評。

“這些文字……不敢看，自我剖析太深了。”

“太社死了。”

“我的關注點好獨特，她居然有打标點符號，沒那麽九漏魚。”

“陪吃飯那個按時間線是說段決明吧？她和那個段決明到底是被包養的還是談戀愛啊，看不懂。”

“無病呻吟。”

“我要是她的粉絲肯定很難過，表達自己的喜歡但是正主覺得很困擾。”

“就這點心理承受能力當什麽演員？不行就退圈呗省得在那裏眼淚嘩嘩的賣慘膈應人。”

李蘊沉默地看着掃過網友的言論，她根本不想餘婳的這些情緒被拿放大鏡揣測分析。

某個瞬間，她感到窒息，被絕望和悲怆席卷，她想，她如果有錢，可以買一座避世的小島，就只有她和餘婳兩個人待着，這樣餘婳就不會被其他人傷害審視。如果她非常有權勢，可以清除掉所有信息，可她沒有這些。

她驚訝于大家的理性，開始想解決辦法要公關要營銷，連尹绮夢都是完完全全的理性，神色如常，商量着找kol寫什麽合适的專題。

李蘊不明白為什麽，關于餘婳的心情，她那年的遭受的苦楚……好像根本沒有人在乎餘婳本人是怎麽想。

所以，那些想演的角色，……餘婳有演過嗎，那些飛揚的理想，如今被拽下來了嗎？

李蘊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想下去了，她打量她們的臉，一張張一幕幕，忽然不能接受自己此刻在這裏坐着。

她驀地站起來，無視其他人的眼光，打開了玻璃門。

尹绮夢叫住她，“李蘊，你……”

“我知道。”李蘊沒有回頭，雙眼漸漸濕潤，她回答道，“我會照顧她的。”

李蘊一路流淚回到家，到家時她抹掉眼淚，她還要照顧餘婳，那就不要在這個時候自己先脆弱了。

對于趙姨的關切她只是點了點頭，然後進了客卧。

剛一開門，李蘊被吓得渾身抖了下。

餘婳坐在床頭，在看手機，窗簾也沒拉，周遭一片黑，恍然圍繞了股寒氣。

這會餘婳能在看什麽似乎也不用問了。

李蘊離開的時間裏，餘婳看完了那些，知道網上讨論的所有。

媽媽和段決明打來的電話她也接了，一個問她最近在搞什麽來來回回那麽大陣勢讓她丢臉，一個說對于她的事已經在幫忙了，還隐隐表達了對不起的意思。

餘婳平靜自持地應着，面對餘苒的質問竟然也沒覺得傷心，安撫幾句後挂斷，至于段決明，老實說，剛開始她是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沒覺得她理應為此羞恥，大方感謝了對方的幫忙，對于那句對不起回了句她也有問題就這樣輕飄飄把往事翻篇。

而現在，李蘊回來了。

聽到動靜，餘婳擡頭看到李蘊，眼睛亮了下，“你去哪裏了……”

她都不敢打電話問李蘊在哪，還以為李蘊回自己家了。

餘婳想了想，緩緩問出另一個猜測，“是不是……她們又麻煩你了？”

李蘊沒答餘婳的問題，“你什麽時候醒的。”

“你出去的時候啊。”

睡了一晚，餘婳眼睛裏還是有紅血絲，表情卻是平靜的。

這讓李蘊覺得不可思議，她擔心餘婳是不是在崩潰邊緣，她知道餘婳明明……明明一直把自己收攏，現在這樣被人強行打開參觀也不會害怕嗎？

餘婳忽然喊念了聲李蘊的名字，眉眼彎彎的朝李蘊招招手，“你過來一下嘛。”

……太奇怪了，李蘊想，她的心開始下沉，這樣一步一步順從走到餘婳旁邊。

等李蘊坐在了床邊，餘婳把手機屏幕遞給給李蘊看，她食指點了點微博小號裏某一條。

那是宣傳人員并不在意的一條。

［13-09-02 14：47

哇好久不寫字該練練了，今天作廢無數張紙。］

這條微博還配了一張圖，畫面正中央是書桌和一堆簽名照，圖裏的地方也許是餘婳以前的家，能注意到的裝潢并沒有現在的富麗堂皇。

餘婳放大那張照片，指着一堆簽名照旁邊的信封一角，“這是我給你回信的那天。”

這句話開始有點顫抖。

餘婳眼裏全是破碎的星星，“你看，我有了證據。”

到這句話時，她忍不住帶了點哭腔，“我真的給你寫過信的，你不要完全對我失望好不好……”

李蘊聽到自己撲騰亂撞的心跳，餘婳竟然把注意力放在這個地方。

餘婳自己現在不難過的嗎，她竟然抛開自己的痛感，來求自己不要失望……李蘊覺得心在被碾壓，一陣一陣傳來讓她承受不住的疼。

這種時候居然是餘婳在求她……

李蘊鼻尖酸澀，她咽了咽喉嚨，沒忍住一滴眼淚掉落下來。

餘婳好像被這滴眼淚吓到了，擡手拭去那顆濕潤，“你別哭呀，為什麽哭？”

“你不會難過的嗎？”

餘婳好像反應了一會，“你說……這件事嗎？”

李蘊怔怔望着她，點了點頭。

“我以前确實會恐懼別人的目光，不喜歡向別人展露任何情緒。”餘婳說着自嘲地笑笑，“其實姐姐一直挺關心我的，但我那會也不願意跟她說，偷偷開了微博號發洩情緒，基本都是倒苦水，倒完了就忘。”

“命運很搗蛋，我恐懼什麽，于是它就偏要用這種方式逼我接受別人的眼神，既然如此，那我接受好了，沒事的，我不會有更壞的時候了。”

餘婳語氣平和，“而且有很多人在幫我啊，柳如，姐姐，還有工作室的員工，這幾天都沒怎麽休息夠就在忙我的事情，你也在為我擔心……

“我覺得很滿足，真的。”

李蘊斂了下情緒，“我沒有想到……”

餘婳笑了下，接話，“沒想到我沒那麽脆弱了？”

李蘊揉了揉眼睛，不準餘婳對自己苛刻，“這種事情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都會脆弱一會的，脆弱又怎麽了。”

她讨厭網上那些人說餘婳矯情。

“我懂。”餘婳收起最後那點防備，全然說出自己的感受，“剛看到的時候，我确實不知道該怎麽辦，但是……看到你紅着眼睛回來時我覺得網上說什麽都不重要了。”

“還有，伯媽昨天過世了，姐姐很不容易，葬禮還沒處理完就來跟進我的事情，我也要調整自己讓她們少為我擔心才好。”

李蘊聽後驚訝地愣了下，她剛才完全沒有看出來尹绮夢有什麽情緒不對勁的樣子。

在李蘊的沉默裏，餘婳挪了挪身體，湊近了李蘊，在不能再近時問了她一直糾結的問題，“雖然第一封信真的是我給你寫的，但那封并沒有真正開始跟你交流，我不知道姐姐給你寫了什麽寫了多少……

“所以，你是喜歡我，還是喜歡跟你寫信的人？ ”

李蘊一陣靜默，她忽地反應過來，她在不知道尹绮夢家事的情況下，因為尹绮夢當時的過度冷靜而生氣，生氣為什麽能做到如此冷淡，好像餘婳根本不是尹绮夢的妹妹，只是受雇于餘婳而已。

李蘊發現，她根本沒有辦法把給她寫信的人和尹绮夢的聯系在一起，知道了不是餘婳寫的信也沒有辦法轉移愛意。

霎時間，李蘊後知後覺般，她心裏塵埃落地般舒了口氣，也許她之前的那些糾結根本不重要了，她就是只在意餘婳，餘婳給沒給她寫過信都只在意餘婳。

餘婳沒有急着要李蘊給她答案，什麽都被展示在衆人眼前了，她突然想展示得更徹底一點。

她問李蘊，“我們分別告訴對方一個秘密好不好。”

李蘊擡眼，嗯了聲。

餘婳幹澀開口，“初次見面時，我聽到你面試時說的話……對你的喜歡很有壓力，所以存了點不好的意圖，就是想要看你能有多喜歡能忍受多久。”

她說出這些話，驚訝于這些見不得人的灰暗想法竟然也有能吐露的一天。

然後，她對此道歉，比以往的都鄭重，“我知道你是辭了好工作來的，對不起。”

那些話語流淌在李蘊的心，明明該是鋒利刺耳的，但李蘊驚覺自己很快就接受了。

到了這個份上，李蘊她閉了閉眼，說出深壓在心底不願示人的一點，“倒也沒有很好，我的公司女員工非常少，性別歧視很嚴重，我在那裏賺到了錢但并不快樂。”

李蘊回憶起一些不算好的事情，“我當時覺得靠近你，給你當助理更能讓我快樂，沖動也許也是有利于自己的沖動。”

餘婳聽後一愣，某個瞬間她懷疑李蘊是為了安慰她才這麽說。

關于那個行業她了解得不多，但知道基本上從業的都是男性，餘婳上前輕輕抱住李蘊，手順着她的脊背輕撫，“沒事的，我知道你已經比很多人都厲害了。”

這個擁抱裏，李蘊覺得好安心，心裏長舒一口氣，覺得什麽可以原諒了，誰都沒有那麽偉大和純粹，但她們的相遇相知是極其難得的事情。

再分開時，餘婳的發稍擦過她的鼻尖，淡淡香味讓她覺得癢，很突兀地，李蘊想起來別的東西。

她終于知道餘婳以前為什麽喜歡在情緒動蕩時溺于歡愛裏了，或許這種方式确實是最能感受到對方存在的了。

李蘊沒讓自己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