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真正的侄女

第38章 真正的侄女

清明當天,他們在十點前趕到了陵園,周沁帶了兩束白色香石竹和馬蹄蓮組成的花束。

她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思緒有片刻游離。這已經是周柔莉去世後的第二個清明,心上的隐痛像舊疾,仍時常引得人難受不已。春天已經再度降臨,這裏卻好像永遠停留在了暴雨如注的記憶裏。她不止在這樣的掃墓時節才出現,平日裏有空閑,便會乘車過來待上片刻。在她看來,這裏埋葬着此生最愛最親密的人,連那些松柏和竹影都變得親近。

方晏留出時間讓她同母親獨處,自己先去看方銘。

周沁拂去風吹來的葉子和積落的灰塵。“媽媽,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獲得了上學期的獎學金,現在學習和生活都很穩定。過年我回去了一趟,感覺和舅舅他們越來越陌生。”她停頓片刻,“我是不是太冷血?舅舅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眼前只有春風吹拂,卷走沒有回應的沉默。她沒有說出口的是,自己真的在盡力。請她原諒自己,再多給一些時間,對于方晏的那些情愫或許就會被時間沖刷得淡去。哪怕要經歷漫長的逃避、掩飾和痛苦,她明白,這是必經旅程,自己不該渴求太多。

未曾料想在方銘墓前與一個人不期而遇,方瓊是獨自來的,穿黑色連衣裙和風衣。重逢那刻,周沁便發現她比上次見面時消瘦許多,整個人氣質開始接近付芸,優渥中是遠離塵世的冷傲感。

“這麽巧!”她将花放下後,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兩個人,似乎還露出了些許笑意,“你們該不會是偶遇的吧?”

方晏看她一眼,對這明知故問并無意願回答。

方瓊的視線落在周沁身上:“我們很久沒見了,你現在變得很漂亮,和你媽媽越來越像。”

“謝謝……”或許她的語氣聽起來并不真誠,周沁覺得這并非誇贊。

“周沁,先去車裏等我。”他将車鑰匙遞給她,“我很快過去。”

她接過車鑰匙,向方瓊微微點頭示意後,轉身朝停車場走去。

當那身影消失在冬青樹後,方瓊轉向他:“我早就知道你們還有聯系,什麽高考結束後便不再管,不過是緩兵之計,也就我媽信了。”

“這不就夠了。”方晏想抽一支煙,才發現煙盒和打火機都放在車上。“不要告訴我,你現在還愛玩什麽告狀的游戲。”

方瓊露出笑意:“看來小時候給你留下的陰影太深了,也對,我們都長大了。我可不敢随便在背後說什麽,誰不知道你現在風頭正盛。爸親自挑選相親對象,公司也打算交給你,眼前這康莊大道,路都給你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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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端心煩,不願繼續忍受這番陰陽怪氣的對話,也不想在方銘墓前同她争吵。“早點回去吧,不用羨慕別人的路,你的也足夠平坦。”臨走前他又停下腳步,語氣平靜地告訴她:“姚術傑在外面胡鬧,你沒必要把自己弄得凄慘。”

“你覺得幸災樂禍是嗎?”方瓊臉色變得惱怒,“和他們一樣,等着看我笑話。”

“我還沒那麽閑。”

方晏沒再停留,每場對話到最後,都是劍拔弩張和兩敗俱傷。

等只剩自己的時候,方瓊頃刻間卸下僞裝,原本筆挺的風衣,也垂垂落下。她與姚術傑的婚事,最初是由付芸做主答應和操辦的,圖的是兩家商業聯合,門當戶對。即使那時候她并不十分歡喜,畢竟沒有什麽穩固的感情基礎,可最終敵不過母親的強勢。結婚三年後,方瓊始終未懷孕,她去醫院檢查得知自己體質受孕困難。因為怕付芸念叨,只能一直私底下治療和調理。

日子就這樣貌合神離地過着,可是最近姚術傑另有新歡的消息,在圈子裏開始沸沸揚揚地傳開。她當然意識到聚會時打量的好奇眼光,以及旁敲側擊的詢問,他們在猜測她是否知情,以及這場婚變又将帶來怎樣的談資。人性原本就是這樣,她早就知道。

有些時刻,方瓊會羨慕方銘的無畏,當初在母親的強烈反對下,依舊決定和周柔莉走到一起,他們至死都愛着對方。

“大哥,我不知道怎麽辦,我整晚都睡不着覺,或許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她喃喃自語,“如果你還在,還有人替我出頭。媽她不會理解我的,只會說錯都在我身上……”

風過處,只有樹葉輕響後,永恒的寧靜。

周沁在方晏回到車裏後,第一時間問他:“她難為你了嗎?”

“為什麽難為我?”方晏搖下車窗,層層松柏後,那黑色身影已經無法尋覓。

不知道怎麽形容心底的想法,事實上,她與付芸和方瓊見面次數很少,然而每次都能夠感受到一種迎面而來的壓迫感,仿佛學生時代年級裏最不茍言笑的教導主任。如今她依舊記得,當初尋求幫助時,她們說雙方毫無瓜葛,讓她別年紀輕輕的就抛掉臉面,盡做一些唯利是圖的事情。再加上從曾姨的描述中得知,這些年,他與方家人相處得并不和諧。她知道,自己是付芸和方瓊都不願見到的人,前者尤甚。

“付太太她……”

“如果總考慮她的想法,我會寸步難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沒有放在心上,“接下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你不用去公司嗎?”

他無奈:“我們法定節日也放假的。”

車子還沒有駛進村落,擁擠程度已經堪憂。在節假日出行的人數衆多,更何況還是賞花佳時。他們的越野車被擠在中間行駛緩慢,好似烏龜慢爬。窗外春風熏然,陽光也很暖,這在一定程度了撫慰了擁堵所産生的焦躁。

“後面有吃的和飲料,你可以先墊一些。”方晏早已預料到這種情況,提前做了準備。

周沁原本不餓,但當他們十分鐘內仍徘徊在幾米開外時,她解開安全帶,俯身将後座上的盒子拿過來。是她慣常喜歡的那家糕點店,春日上新的青團和炸春卷。她打開嘗了一個,鹹蛋黃肉松餡料,一如既往地好吃。

她問:“你吃嗎?”

“不用。”方晏搖搖頭。

車子終于繼續朝山坡上爬升,周沁看見早春時節山上已經開始蘇醒,道路一側連翹綻放,黃璨一片。看到詳細指向标後,她意識到他們今日所來的地方是江市另一處賞櫻聖地,因為靠近山林,風光更為天然。

他們從停車場下來後,人群熙攘。日頭逐漸熱烈,周沁走得一身細汗。她穿了件針織外套,熱得只能脫下來。直到站在觀景臺,看到之前走過的道路處,櫻花樹連綿鋪設,緋紅如煙霞,将山林點染得爛漫多情。因為有美景,疲憊也都有了纾解。

“不拍照嗎?”方晏忽然說道。

“要拍嗎?”周沁遲疑,旁邊都是情侶、親子和帶着父母出游的家庭,亦有不少人站在觀景臺上留念。

“把衣服給我。”方晏伸出手,“你往右邊站一下,那邊更好看。”

魏靖洲說過她表現力不錯,也足夠上鏡,此刻卻只覺自己好似玩偶,只能僵硬地朝鏡頭笑。仿佛他舉着的不是手機,而是一個讓人無措的地雷。

待他收好手機繼續朝前走,周沁跟上去:“是不是不好看?你發給我,然後删除就好了。”

“我拍照技術沒那麽差,回頭修好了發你。”

周沁腹诽,您還懂修圖呢。仿佛察覺到她內心想法,他接着說道:“我做的是技術公司,對一些軟件應用自如是基本素養。”

這還能怎麽聊,所有話都被他說完。

看完櫻花後,他又帶她去了一家山林裏的餐廳。周沁看着菜單意識到,他們來的這家店主做川菜,雖然菜單與上次去的那家極為接近,環境和服務卻都泾渭分明。

好像在複刻,甚至摧毀那一日的場景,除了去派出所一游。

“很多菜都有辣椒。”她看着點單設備遲疑。

“沒事,點你喜歡的。”

周沁沒有點較辣的,否則這一餐方晏不會動幾筷子。她問:“你是不是不喜歡上次那家店?要是按照這規格,我以後不敢再帶你出去吃飯。”

“沒有,我只是在自己可以承受的範圍內,讓你嘗試些不一樣的。”

她微怔,這話聽起來沒有什麽問題,然而無法往裏深究。只要順着想下去,他的好就會無處遮擋。近兩年的時間裏,她受到的類似照拂已然是不計其數。

或許是節假日食客衆多,等待上菜的時間稍長。周沁問:“你知道我媽媽和方叔叔的事情嗎?他們怎麽認識,又是怎樣在一起的。”

“大哥告訴過我一些。”方晏回答,“現在提起來或許有些抱歉,最開始的時候,我并不支持他跟你媽媽在一起。”

“我知道,他們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裏的人。”

幾年前,周柔莉打兩份工維持母女倆的生計。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便利店,她通常會選擇上前半夜的班次,這樣不耽誤另一份白天的工作。她遇見方銘,即是在冬日淩晨一點。

他結束加班,去公司附近還開着的便利店買東西墊肚子。陳列到午夜的食物看起來讓人覺得食欲全無,末了只能胡亂挑了三兩種面包,就着熱咖啡吃下些許。外面在下雨,偶爾有人進來買東西,裹挾着一股冷風穿梭。吃完後,他打算冒着風雨走去停車場,門外一盞焜黃燈下,他與剛換完班的周柔莉再次遇見。

雨勢漸大,她說撐傘送他去停車場。末了,方銘又開車将她送回租住地。永遠不會有交集的兩個人,因為一個冬夜被莫名牽扯到一起。他們在一開始,只是覺得順便為之。誰也不知道愛情,往往伺機而動。他們很相似,相處起來覺得舒服,便想細水長流地過下去。

後來周柔莉告訴周沁,她見過很多男人,包括周沁的父親,但沒有誰像方銘一樣,如悄然落在冬夜裏的雪,可以看到歲月的積澱與豁達。

只是很可惜,那時她不知道,他會過早地融化在人間。

“那時候大哥給我們做了很多思想工作,遺憾的是,到最後都沒能收到祝福。”方晏喝完杯中的水,“他不是個固執的人,在這件事情上,的确已經很努力。”

要怪只能怪命運弄人,他到離世前一秒,也只有一個弟弟支持這份戀情。

“方叔叔以前過得好嗎?”他去世這年剛過四十歲生日,生命戛然而止。她不能不為此扼腕,只願他前半生足夠快樂順遂。

“什麽叫好呢?”方晏停頓片刻,“經濟寬裕,有車子有房子,有老婆有孩子,在別人眼裏,事業成功并且家庭圓滿?如果這樣是标準答案,那他得到過世俗意義上的好。”

“他……有孩子?”她遲疑着開口。

方晏似乎也很疑惑她不知道這件事情。“有一個,他們離婚後,孩子跟着母親移居加拿大。”

“我不知道。”

“或許是因為,他不會因為這個而減少對你的照顧。”

周沁點頭,人走如燈滅,追問過往已沒有太大意義。他們相識時,兩人都已跨過四十不惑的門檻,周柔莉未婚孕育了她,方銘有過一段婚姻,并不足為奇。

她開口問道:“男孩女孩?”

“女孩子。”方晏回答。

這時服務員端來一盤宮保雞丁,打斷他們的交談。周沁的思緒仍未歸于原處,腦海中浮現的念頭是,原來他真的有一個侄女。

說不清自己是因為羞愧冒名頂替,還是覺得慶幸她也是他所謂的“侄女”。她曾經為之無奈和逃避,也嘗過這個身份帶來的便利和榮耀。直到今日,周沁才發現,除卻見不得光的情愫,或許那一句“小叔”,從頭到尾都名不正言不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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