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只言片語
只言片語
波本捂着頭從地上爬起來,輕輕地搖晃了一下腦袋,快速地擺脫掉讨厭的眩暈感。他放下胳膊,活動了一下肩膀,然後看見攤開的掌心裏沾上了一點新鮮的血跡,而尚在隐隐作痛的額角提示了它的來源。不算很多,但令人厭煩。他無聲地咂了一下舌,一邊撥開蓋在那處的細碎發絲,以防它們與傷口粘連,一邊扭過頭去環顧四周,張口開始呼喚同伴。
“喂,蘇格蘭——”
“我在這裏,波本,小點聲。”同伴答話的嗓音要顯得平穩不少。他音量不大,但很清晰,顯然距離不遠。然而當波本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的時候,卻一個人影都沒見到。于是蘇格蘭早有預料地補充道:“低頭,往下看。”
波本皺起了眉,依言蹲下身子,雙眼微眯着歪過腦袋。映入眼簾的是雜亂堆疊起來的鋼筋與碎石塊,想必就是在剛剛發生的劇烈搖晃中掉落下來的建材,其中的某處幸運地形成了一塊很小的三角形區域,堪堪能夠容得下一個成年男性。
“……你怎麽樣?”波本又擡頭看了看塌掉一半的牆壁,禁不住捏了一把汗。
蘇格蘭蜷縮着身體,轉動眼珠的時候瞥見了波本沾了血的金色發梢,意有所指地冷靜答道:“我很好,一點也沒有受傷。”
“哦,那的确很好。——所以,你能出來嗎?”
“我覺得不能。”
毫不猶豫的回答讓待在小三角外面的金發男人煩躁地“啧”了一聲。他站起來,在困住同伴的建材堆周圍走了一圈,仔細地觀察了一番環境,然後無奈地得出了相同的答案。它們靠着牆,僅剩的那半堵牆,而另一側唯一留下的洞口很小,寬度連蘇格蘭的肩膀都不到,更別提前面還橫着一塊鋒利的碎石。波本試着伸手推了推,但随着他的動作,其它相連的部分開始發出危險的聲音,像是在警告他們稍有差池便會倒塌的風險。
“真麻煩。”
波本低聲念了一句,眼神卻利落地掃視起前方,捏着下巴研究起這堆東西的構造。他很快有了想法,并且準備付諸行動。
“等等……那家夥呢?”手掌搭住最上方的一塊水泥板,波本這才突然想起了另一個同伴。
“你問萊伊的話,他剛剛還和我在一起。”
蘇格蘭下意識地想要轉一轉脖子,但礙于困住身體的狹小空間而失敗了。但他還沒說完,不同于兩人的第三道嗓音便接住了話音。
“我在這裏。”萊伊答道。
波本循聲扭頭,看見了一道被撞擊變形的門板,以及狹窄的縫隙裏露出的一個光潔的腦門。他頓了一下,然後忍不住笑了一聲:“……噗嗤。”
“我認為你們沒資格嘲笑我。”萊伊的腦門似乎動了一下,但接話的語氣依舊十分冷靜。
“什麽?萊伊怎麽了?”看不見情況的蘇格蘭不解發問,又很快從波本的反應中有了猜測,“你也被困在什麽地方了嗎?”
“我很好,蘇格蘭,至少我的腦袋上沒有受傷。”
“噢,那就好,那太好了。”
唯一腦袋受傷的波本感到了冒犯。他深吸了一口氣,微笑卻咬牙切齒地說道:“差不多一點,你們最好看清形勢,現在只有我能幫你們脫身。”
“是的、是的……拜托你了,波本。”
“我剛剛聯絡了支援小隊,他們已經在路上了。”
蘇格蘭好脾氣地應和,而萊伊卻顯得相當不領情。波本冷哼一聲,沒再理睬後者,手上動作不停地拯救着蘇格蘭。
“他們還要多久才會來?”蘇格蘭遞給金發同伴一個感激的眼神,然後稍稍擡高音量,對稍遠處的萊伊問道。
“我也不知道。”門板縫隙裏的腦門換成了一團漆黑的頭發,萊伊轉了個身,背對着這邊,手中撥弄打火機的“咔嚓咔嚓”聲,“但我估計,怎麽也要一個小時。”
“那麽久!”波本不滿地翻了個白眼,“啧,今天真倒黴。”
另外兩人沒有出聲,像是對這一句抱怨表示了贊同。
波本說得沒錯。在潛入這棟大樓之前,誰也沒有料到事情會演變成現在這樣。幾分鐘前,解決完任務目标的三人依照計劃來到這裏會和,剛剛站穩身子,沒來得及互相打個招呼示意,就感受到了建築物突如其來的劇烈搖晃,坍塌緊随其後。
“……地震了?” 找尋掩體的途中,萊伊一邊謹慎保護着自己的長發,一邊輕輕自語道。不出片刻,他便得到了波本毫不留情的回嘴。
“你傻嗎?!但凡用腦子想想也知道這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這畢竟是日本,全世界十分之一的地震都發生在這裏。”
“閉嘴吧,萊伊!小學生的地理知識都比你豐富!”
“我只是開個玩笑。”長發男人聳聳肩。波本似乎還想說什麽,但頭頂上猛地砸下來一塊水泥板,讓他們不得不快速地各自躲閃。随着一聲悶響,各種破碎的建材和燈具部件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煙塵和撞擊讓他們短暫地失去了意識,幾秒鐘,幾十秒鐘,最多也不過一分鐘,再度清醒過來的時候,面對的就是現下這樣尴尬的局面了。
萊伊把身體轉了回來,于是門板縫隙裏又出現了他的腦門。他單手摸出了煙盒,另一只手上還在不停地把玩着打火機,橙紅的火苗一下子竄起來,一下子又熄滅。過了一會兒,他嘆了口氣,還是把煙收了回去。
“幹等着挺無聊的吧。”蘇格蘭從細微的聲響中洞悉了他的打算,開口打破了三人間的沉默,“我也覺得無聊。”
“這裏空氣不流通,吸煙的話味道太重。”
“真少見,你竟然會介意這個。”
“我平常是不介意的。”
如果能夠自如活動,蘇格蘭這會兒應該聳了聳肩,試探着提議道:“那不如聽聽音樂,你的手機還在身上吧。”
萊伊沉默一下,才回答道:“還在,但沒有網。”
“哦……确實,這裏或許信號不好。”
“不,我是說……我這個月沒有流量了。”
蘇格蘭也沉默了。他還沒有想好如何接話,就聽波本毫不留情地嘲笑道:“真想象不到你天天都拿手機在幹什麽?今天還不到二十號……”
萊伊忍不住出言打斷:“今天二十一號了,波本,零點已經過了。”
“……閉嘴,那不重要!”
“好吧。”萊伊輕輕吐了一口氣,用很輕的聲音喃喃道,“但是……話費真是太貴了。”
“抱歉啊,如果我夠得到手機,就能給你開熱點了。”蘇格蘭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沉痛,成功地讓長發男人有些無言以對。片晌,他也以同樣沉痛的聲音回答道:“……不,還是多謝你,蘇格蘭。”
“說到音樂——”波本在挪動斷裂鋼筋的間隙裏,指了指自己身後,對蘇格蘭說,“我看到你的樂器包了,就在那兒。”
話音落下,只見蘇格蘭微微瞪大了雙眼,上挑的眼尾因此而顯得柔和了幾分。“啊……是嗎,太好了。謝謝,波本。”他的口氣充滿真誠,由于無法活動身體,便只好以眨眼的動作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我的貝斯沒事吧?”
“哈?我不知道。我沒注意。”意料之外的提問讓波本也緊跟着詫異地挑眉,“你不應該先關心一下自己的槍嗎?”
“槍放在夾層裏,論起處境,還是貝斯比較危險。”
“這是什麽詭異的理論……”
“最重要的是——”萊伊中途插話,“武器的損壞都可以公款報銷,但樂器就不行了。”
兩名狙擊手對上了腦電波,蘇格蘭露出了“就是這樣”的表情,微笑着得出結論:“萊伊說得對,波本你不懂啦。”
明目張膽遭到排擠的金發男人怒極反笑,狠狠地往關住萊伊的那扇門板上踹了一腳。
“咣”的一聲,門板被踹開了,砸在地上再發出第二聲巨響,一時間塵土彌漫。萊伊敏捷地往旁邊一閃身,躲開了突如其來的襲擊。他扶正頭頂的帽子,偏頭往旁邊看過去,與面色不善的波本四目相對。他有些意味不明地發出一聲輕笑,然後邁過腳邊的碎石堆,朝着波本與蘇格蘭的方向走過去。
“謝謝。”萊伊又重新掏出煙盒,這回實實在在地往嘴裏塞了一根,用打火機點燃,“這邊的空氣就好多了。”
“對我而言,現在是這邊多了一個浪費氧氣還污染環境的混蛋。”
萊伊搖了搖頭,不打算再繼續回嘴讓沖突升級了。事實上,剛剛他之所以不主動破壞橫在自己面前的那扇門,也是為了團隊和諧所作出的考量,雖然最後……似乎還是沒有起到多大作用。
“少抽兩口吧,萊伊,對肺不好。”蘇格蘭适時地開始緩和氣氛,熟練得令人害怕,“還有波本,你也少說兩句。”
波本聞聲閉了嘴,盡管仍舊臭着一張臉,但确确實實是把蘇格蘭的勸告聽進去了。他轉過身,低頭繼續一塊一塊地搬運鋼筋和水泥板,留給萊伊一個無情的後腦勺,将“眼不見為淨”的信條踐行到底。
“真不容易啊,蘇格蘭。”頭戴針織帽的黑發男子瞥了一眼波本的背影,搖着頭意有所指地感慨了一句,“我也來幫忙好了。”
“啊、啊……太感謝你們了,之後請你們喝酒。”
“我想吃蘇格蘭做的料理。”
“我也一樣,如果是咖喱飯就更好了。”
“萊伊你這家夥少得寸進尺——這裏不提供點餐服務!”
“那也不該是你說了算,波本,下廚的人是蘇格蘭。”
“別為了這種事吵起來啊,你們兩個……好了,既然這樣,波本也點個餐吧。”
一個小時很快過去。組織派來的支援小隊準時到來,三瓶威士忌酒終于離開了大樓廢墟,走上空無一人的街道、呼吸着新鮮空氣感嘆自由可貴的時候,天邊已經泛出了些許的魚肚白。
赤井秀一在很多年後回憶起這件事,回憶起三人之間無聊的對話,忽然間感到了一陣無從言說的悲傷。他想起了那一天的最後,波本和萊伊一同挪開最後一塊水泥板,又同時伸手,把困在裏面的蘇格蘭拉起來。幾個月之後,相似的境況出現了,但成功的結果卻沒有重演。波本和萊伊伸了手,卻都沒有來得及把蘇格蘭再拉起來。
蘇格蘭離開得很匆忙,也很突然。萊伊甚至花了兩天時間去習慣沒有美味咖喱飯的日子。第三天的時候,他遇見了波本,對方前一秒還佯裝溫和的笑臉立刻變得殺氣騰騰,好看的臉上好看的嘴巴開始毫不留情地噴灑毒液。
往往在這種時候,蘇格蘭就該出場了。
赤井秀一點燃了一根煙,吸了幾口後覺得味道太重,便走上陽臺,相信這裏良好的空氣流通會有所幫助。
“A few words.”他自語道,“He left a few words.”
降谷零也許不會贊同這個看法,但那也不該是他說了算,畢竟“下廚”的是諸伏景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