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往何處去

你往何處去

蘇格蘭威士忌死後,屍體被塞進一只24寸的拉杆箱。這個尺寸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本來他們該使用更大的箱子,28寸的,甚至32寸的,但時間緊迫,來不及去尋找別的容器。波本極不情願地砍下了死者的半截手臂和半條腿,再扭斷他的脖子,好讓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全身上下的每個部位都不會暴露在外,充分地利用好每一寸空間。他扣上箱蓋,使勁地往下按了按,才在另外一個人的幫助下合攏了拉鏈。現在這不過是一只普通的行李箱了,所有看到它的人都會認為裏面裝着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而絕不會聯想到死人。

波本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将它擡進車子的後備箱裏,畢竟屍體的重量和死者的身長一樣可觀。過了好一會兒,他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仍是覺得手腕酸痛。

也實在是太重了點吧?蘇格蘭活着的時候有這麽重嗎?

他首先想起的是不久之前的事。

任務執行得不太順利,蘇格蘭受了傷,波本就半背半拉扯地将他帶回了安全屋。那一次,他異常直觀地感受到了這個男人的重量。不輕不重,算下來大概和他自己差不多。背着蘇格蘭的時候,有那麽幾個瞬間,波本恍然以為背上的人是他自己:受了傷的是他自己,流着血的是他自己,殺了人又險些被殺的,還是他自己。

平心而論,蘇格蘭應當确實比波本稍高一點,也因而更重一點。這一點微小的差異從中學時代開始便一直存在了。降谷零曾為此感到十分費解。他是個混血兒,漂亮的金發顯示了确鑿無疑的西方血統;而他的朋友是個純正的日本人,卻偏偏在這種事情上得勝了。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諸伏景光便永遠比降谷零高出一兩厘米,只要一個人長了個,另一個必定也會同步長個,直到他們的身高再也不會變化。

波本驅車進入盤山公路,向群馬縣的深山駛去。副駕駛上坐着另一個人,沒記錯的話是琴酒的手下,因為目前的住所離蘇格蘭死亡的現場很近,所以被臨時叫來幫忙。波本本來拒絕了,但琴酒又強硬地回絕了他的拒絕,想必是怕這個曾經和蘇格蘭有點交情的男人在處理屍體的途中耍什麽花樣。波本簡直莫名其妙,反問他:人都死了,還有什麽花樣可耍?琴酒沒來得及回答,倒是不知為何也在電話那頭的貝爾摩德哈哈大笑了起來,說道:好歹讓他搭把手,屍體可是很重的。

屍體的确是很重的。他早已經發現這一點了。最初動手殺害的是個中年男人,那時候他還不是波本,蘇格蘭也還不是蘇格蘭,不過……姑且還是這麽叫吧。總而言之,那個男人喝得爛醉,被僞裝成酒店服務生的波本送回了房間。服務員先生負責任地将走不穩路的客人帶到了浴室,并貼心地為他放好了洗澡水,最後微笑着把他的腦袋按進了浴缸裏。醉漢的酒終于醒了,雖說代價是丢了性命。

殺了人之後的處理方式總是大同小異。波本清理了浴室,将屍體藏進送餐車下面的隔層,用長長的餐布蓋住四周,若無其事地推着它出了門。蘇格蘭的車子停在酒店的後門旁邊,他悄悄地靠近,再悄悄地将死者轉移進後備箱裏。情報裏顯示,這個男人有八十公斤,可擡在臂彎裏的重量像是一百六十公斤。波本坐在副駕駛上活動着手腕,低下來的目光釘在自己交握的手掌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摘掉手套,把濕淋淋的那一面翻過去,收進衣兜。他找遍了身上的口袋,卻沒有找到本該帶在身上的手帕,或許是落在了安全屋裏。于是,他極為煩躁地磨了磨牙,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細微響動,最後幹脆将襯衣的下擺從褲腰裏扯出來,用它擦起了手。

蘇格蘭在旁邊開車,忽地轉過頭來問他:你還好嗎?

我沒事。波本平靜地答道。他的手上早已沒有水了,一點可以忽略不計的潮濕早已在空氣的熱度完全變幹,但他仍舊停止動作,繼續不停地用衣擺擦手,本就有些粗糙的布料加上他粗魯用力的動作,最後在手背和指節上落下許多道紅色的痕跡,哪怕在深色的皮膚上也格外顯眼。

真重啊,他說,死人都是這麽重的嗎?

蘇格蘭當時沒說話,又或者他說了,只是波本不記得了。但他還記得的事情是,那之後的另一天,他們站在懸崖上,腳下是洶湧的海浪,在漆黑的夜幕下顯得尤為恐怖,像是一道深淵,寬闊到能夠吞沒大地。

波本問道:看不見了嗎?

蘇格蘭回答:看不見了。

又一具屍體沉進了東京灣,皮肉和內髒将會成為魚群的餌料,最後剩下不太容易消化的骨頭,也許會順着海潮浮上某處的海灘,被沙礫掩埋,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都無人知曉。

蘇格蘭在一旁蹲下來,點了一支煙,說:因為骨頭太重了。人死了,帶不走的都是些沉重的東西,積在一起,就顯得特別重。

波本轉過頭去看他,以俯視的角度端詳了一番同伴的臉。他沒有接話,而是問道:你在笑嗎?

蘇格蘭也擡起頭看他,升起的煙霧隐隐遮蓋了小半張臉。

波本又問:你在笑嗎,景?

這一次蘇格蘭反問了回去:不然呢,我還能哭嗎,零?

降谷零篤定:你就是在哭。

諸伏景光頓了兩秒,才搖了搖頭:那好吧。那我就是在哭。

又過了兩秒,或者是兩分鐘,波本往前邁了一步,也緊跟着在蘇格蘭身邊蹲下,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攤開。

波本低着頭,沒有看他,只是說:

也給我一支。……謝謝,蘇格蘭。

比起他而言,蘇格蘭的工作明顯地更靠近死亡。他比波本更早也更多地接觸到那些,或許正是因此才更快地習慣了。在殺人滅口和處理屍體的事情上,似乎也總是他做得更熟練。畢竟同一件事只要持續一周,就會變成一種習慣。波本曾經這樣認為,但直到蘇格蘭本人的死亡變得近在咫尺,他才突然意識到,這絕不是一件能夠輕易習慣的事。開槍是可以習慣的,槍法是可以鍛煉的,但殺人與被殺不是。

正想到這裏的時候,副駕駛座上的人喊了他一聲:波本!你要到哪兒去?

波本疑惑地看了一眼車載導航,發現他們已經偏離了原本的路線。他沒有立刻回答,看上去像是思索了一下,随後從方向盤上騰出一只手,關掉了導航儀。

另一個人不解地重複發問:你到底要去哪兒?!

波本:我要帶他去該去的地方。

他彎着眼睛笑了起來:不過,我恐怕不能讓你同行。

剛剛關閉了導航的那只手上舉了一把手槍,對準了副駕駛同伴的頭頂。在他瞪着眼睛驚叫出聲之前,波本扣下扳機,開了一槍。血液立刻飛濺上副駕駛一側的車窗玻璃,坐在那裏的男人身體一歪,重重地倒在車門上,仿佛砸得整個車子都搖晃了一下。

波本冷靜地收起武器,擡手摸了一把臉頰,抹掉了幾滴血,在皮膚上擦出血痕,像是一道猙獰的傷疤。他眯起眼睛,重新将雙手都握上方向盤,若無其事地直視前方。

若是那人還活着,大約會看見波本在笑。

但他知道自己在哭。

波本停下車,将蘇格蘭栖身的行李箱擡下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拉開拉鏈。他解下自己的領帶,再把它撕成兩節,一節用來接上屍體的手臂,另一節用來接上他的腿。最後,他更加小心地将完整的死者背起來,緩慢地爬上了懸崖。

蘇格蘭的屍體安靜地落進了大海,掉進去的瞬間顯得很沉,仿佛把海水砸出了一個漩渦,但立刻又變得輕盈起來,宛如灑落在水面上的灰暗的月光,被波浪輕而易舉地卷走了。波本站在懸崖上看着,直到什麽也看不見。他想蹲下來,吸一口煙,卻忽然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帶煙,于是只好作罷。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笑,又是否在哭。他只是想,如果不能葬在刻着名字的石碑下面,那麽大海就是最好的終點,沒有土壤和石塊将他的身體掩埋,這樣,如果有一天他想要回來,那麽就能回來了。幾十年、幾百年之後,有人在某處海灘上找到他的骨頭,到時就會明白,骨頭的主人不是為了別的,而正是為了某人、某些人的生而死去,所有那些還活着的人,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的骨和他的血所托起的未來。

降谷零想,他将要前往那樣的未來。只是現在,他需要先趕快編造一個完美的謊言,用來向琴酒和組織裏的其他人解釋今天晚上發生的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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