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腳踏車與馬自達

腳踏車與馬自達

降谷零剛上國中的那年暑假,父親送給他一輛腳踏車。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獲得屬于自己的交通工具,意義重大。可惜送禮物的人不懂兒子的心思,考慮不周,送來的車子是紅色的。降谷零不喜歡,太豔,還顯得娘兮兮。他想了又想,最後從儲物間翻出一桶不知何年何月放在那兒的油漆,決定自己動手,進行一番改造。臨開工前,他又腳步一頓,扭頭回屋打一通電話,把同樣在家無所事事的諸伏景光叫來幫忙。

兩個人蹲在小院裏面忙活了大半個下午,總算勉強完成了改造,盡管因為技術不佳,最後的成品難免顯得粗糙,腳踏車的橫杆從全是紅色變成了紅一塊白一塊,但至少堪堪獲得了降谷零的認可。等油漆晾幹的時候,降谷零從冰箱裏捧出半塊西瓜,與諸伏景光一起分吃。後者看向被撂在院子裏的腳踏車,像是被它滑稽的外表逗笑了,一小塊西瓜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冰得發癢,咳嗽不停。待他緩過氣來,便帶着點羨慕地拍了拍降谷零的肩膀,感嘆道:是輛好車。

諸伏景光情況特殊,如今住在親戚家,多少算是寄人籬下,自然不會期待這種貴重的禮物。降谷零想到這一點,也轉過身,鄭重其事地按住好友的肩膀,認真地承諾道:下回咱們去公園,我騎車帶你。

諸伏瞪大了一雙貓眼:不……我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降谷終于破功,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你那是什麽表情!當然是開玩笑的,我的意思是把車也借你騎一騎!

諸伏眉頭一跳,拿剛剛摸過西瓜的冰涼的手掌貼上降谷的後脖子,把猝不及防還在小個不停的家夥冷得直哆嗦。

一個星期後的周末,降谷零和諸伏景光一起去新開的拉面館吃晚飯。購物中心人多,等座等了大半天,吃完出來,天都已經黑了。兩人說笑着走到門口,看見外面淅淅瀝瀝地下着雨,頓時面面相觑,一時無言。

降谷慢吞吞地說:我沒帶傘。

諸伏點頭:我想也是。

國中時代的降谷零有個壞習慣,就是出門前不愛關注天氣,添減衣物随心所欲。他身體素質好,多數時候問題不大,偶爾碰上雨天,把外套往頭頂一披,快步跑回家沖個熱水澡,馬上又生龍活虎,感冒發燒的情況幾乎沒有。可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諸伏提醒過他好多次,但降谷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仗着自己身體健康,一點都不在乎。諸伏心裏不贊同,卻又沒別的法子,只好自己多費些心思,被好友笑話像個操心的老媽。他無奈地搖搖頭,嘆口氣,從包裏取出兩把傘,一把留在自己手上,一把遞給降谷。

降谷接過來,卻皺了皺眉,看向不遠處的腳踏車停車棚:可我想把車騎回去。

諸伏聽了,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我和你一起。我可以在後面為你撐傘。

于是,在這個雨天,兩人此前随口的玩笑竟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實現了。為了方便放東西,降谷往腳踏車的後座上鋪了一層墊子,剛好供諸伏坐上去,只是高度有些尴尬,讓他不得不稍微蜷起腿,以免鞋尖擦上地面。降谷有點想笑,但考慮到對方手中握有的籌碼——雨傘,便用盡全力地憋住了。天空低矮的黃昏,同乘一輛腳踏車的兩個男生實在是怪異的組合,好在路上的行人都縮在雨具裏行色匆匆,少有人注意他們的身影。雨天路滑,降谷騎得很慢,車輪擦過水窪的聲音在耳邊格外清晰。頭頂上,一把深藍的傘将雨水阻隔在外,卻難免有一兩滴漏網之魚落在他握着車把的胳膊上,把半卷起來的襯衣袖口浸得透明。傘面足夠寬大,遮蓋兩個人的頭頂不是難事,但這也意味着它足夠沉重。諸伏舉了一路,時不時換條胳膊緩解疲憊。降谷注意到這一點,在等待信號燈變綠的時候問他要不要交換一下,得來溫和的婉拒。

諸伏說:不用,反正也快到了。

降谷還沒來得及再開口,信號燈變了顏色,他只好轉回身子,蹬上踏板繼續前進。

諸伏家離得稍近,腳踏車在他家門口停下,讓諸伏終于能夠伸開雙腿,平安落地。他拍了拍衣擺,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然後走到屋檐下,收起雨傘,輕輕地抖落上面的水珠。降谷也下了車,掏出另一把傘打開。接下來的路上只有他一個人,單手騎車撐傘有些危險,他便決定推着車子走路回去。

諸伏朝他揮了揮手:好了,你快走吧,零。路上注意安全。

降谷應了一聲,推着車走出去幾步,又有點遲疑地停下,回身沖諸伏看過來。

諸伏還站在原地沒有動。他眨了眨眼,笑着問:怎麽了?還有什麽事?

降谷:沒什麽。

諸伏:那就快走吧。你該走了。

降谷:好。那我們明天學校再……

他的話沒有來得及說完,四周忽然刮起一陣大風,雨傘被刮走,腳踏車也被刮走,身旁零星的行人也一瞬間消失無蹤。他努力睜開雙眼,伸出手臂,試圖尋找對方的身影,可落入手心裏的卻始終只有一片黑暗。他張開嘴,要呼喚對方的名字時,不知什麽地方卻響起一聲雷鳴,蓋過了他的嗓音。

降谷惶然驚醒,發覺自己半躺在車子的駕駛座上睡着了。窗外雷聲大作,暴雨傾盆。

大約從大學時開始,降谷漸漸地改掉了他的壞習慣——或許是因為教訓太多,又或許是因為終于聽進去了好友的勸告。時至今日,想來沒有人會相信,這位向來思慮周全、心思缜密的公安精英,曾經是個出門不看天氣,時常丢三落四的糊塗蛋。可他的習慣改掉了,諸伏景光的習慣卻一直保留了下來,仍然會在出門時多裝一把雨傘,有備無患。——起初是雨傘,後來是警察學校的筆記本,再後來變成一把小刀、一盒彈匣。

降谷擡手揉了揉太陽穴,過了好久才從剛睡醒的恍惚中回過神來。他調直座椅靠背,然後探身往後座看去。過去與蘇格蘭一同執行任務的時候,對方就喜歡坐在那裏,因為後座比副駕駛更加寬敞,有足夠的空間供他擺弄狙擊槍。他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兩人第一次搭檔的那天碰上一場暴雨。任務結束後,波本還有別的事要處理,便開車先将蘇格蘭送去安全屋。臨走的時候,背着槍的青年站在屋檐底下收傘,一邊抖落上面的水珠,一邊擡頭沖他微笑。

蘇格蘭說:辛苦了,波本,快去忙你的事吧。

波本啓動車子,透過半開的車窗,向他點了點頭:你自己小心。

蘇格蘭:你也一樣。

馬自達開出去一段路,他忽地又鬼使神差地想回頭,可很快摒棄了這個念頭,只是假意觀察路況,往後視鏡裏瞥了一眼,剛剛的路口屋檐處已經沒有青年的身影了。

降谷零想:諸伏景光似乎總是這樣,從小到大,從未改變。他總是撐傘的那一個,又總是先一步抵達終點的人。他站在那裏目送他遠去,不曾告別,也不曾接收告別,只是讓他快走,繼續走,不停地往前走。

窗外又是一聲響雷。降谷忽然戰栗了一下,然後推開車門,只身邁入雨中。雨水浸濕了他的頭發,一滴一滴地從發梢落下來,淌過額頭、眼角、顴骨,最後彙到下颌,失力一般地跌落。也許他在哭,又也許,是天空在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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