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清明
清明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耳邊仿佛又傳來了她的歌聲。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夢見她。夢裏她的面容似隔着層霧般模糊不真切,十裏桃夭,花開灼灼,她卻踩着那滿地的花瓣一步一步走遠。他伸出手想要挽留她,然而觸到的卻只是一個幻影。
謝忘淵從床上坐起,外面又下起了雨,他披衣下床,摸索着将燈點起,跳動的燭火映出一張遍布刀痕的蒼老容顏。
潮濕的空氣中,臉上的疤痕隐隐作痛。他不覺伸手撫摸着凹凸不平的面頰,燈火下男人的眼神悒郁滄桑,全然看不出當年的半點模樣。
已經過去三十年了,三十年來。只有這不時作痛的傷痕,仍提醒着他,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
在那個過錯裏,他親手毀了原本近在咫尺的幸福……和永遠。
那年華容道一戰,中原與西域均是死傷慘重。
交戰期間,出于對妹妹的疼惜,教主僅只是下令将其軟禁起來。然而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竟被慕謠逃了出來,并千裏迢迢地趕到了兩軍交戰的戰場。
在親眼目睹了愛人的死亡後,那個原本天真活潑的少女,面對着自己的哥哥只說了一句“我詛咒你”,便毅然決然以小刀紮進自己胸口,伏在了丈夫的屍體上,再未曾起來。
這一切謝忘淵都是後來才得知的。
彼時他正沉浸在葉清歌之死所帶來的悲痛中不可自拔,教主雖被他重傷,可仍是在屬下的保護下,回到了西域。
他将柳钰交給了柳聞歸的師傅,看在是自己最得意徒弟之子的份上,廖峰應該會好好對待柳钰。
而葉清歌遺體則被接到消息的葉氏族人帶走,謝忘淵因身份暴露的緣故,只能遠遠地目送着他們離開。
回到汴京,葉家對二小姐的死諱莫如深,舉行了簡單的喪禮後便匆匆下葬。
他甚至不能以一個丈夫的身份為她守靈。
出殡的那夜,謝忘淵一個人來到汴京東郊,葉清歌的墳就安置在那裏,葉家世代的墓園。
終其一生,她都未能擺脫那個她眼裏的牢籠,死後更是長眠于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終究是個可望不可及的夢。
在墓園裏,他偶然遇見了在葉清歌墳前哀哀恸哭的侍女碧雯。看到他後,碧雯并未驚慌也未躲閃,只是很鎮定地道:
“你終于來了,也不枉小姐救你一場。”
他沒有答話,只是長久地立在墓前,形如木人。
頓了頓,碧雯又說道:“這些衣物我本打算是燒掉的,現在想來,還是留給你比較好。你知不知道,那年潮上與你對舞的人,不是樓夜雪,卻是小姐。”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碧雯遞過來的東西,紫衫紫裙,鞋上飾有蝴蝶流蘇,還有那半幅銀質面具……
确然是那日舞者的裝束。
回想起十二年間的一幕幕,初見時的異常,對飲那夜她的欲言又止,以及後來樓夜雪的止口否認……謝忘淵只覺得仿佛有一口血郁結在心中。
這個答案他早就想過,但卻一直不敢承認。
——承認臨安的驚鴻一面,他便愛上了她。
良久,謝忘淵啞着聲道:“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小姐想說過的,可你有聽嗎?”碧雯唇邊牽出一個薄涼諷刺地笑,“你說小少爺的死是因為小姐懷胎時動了胎氣落下病根的緣故,可你不知道,小姐不顧危險上山尋藥,是為了醫治你昔年戰場上留下的舊傷。那年她從死人堆裏把你給背回來,你心心念念的卻是別人的名字……”
凄清的月光下碧雯的眼眶紅通通的,語聲似有哽咽,“謝忘淵,你欠小姐的,一輩子都還不起。”
她飛快地拭了一下眼中氤氲的水霧,然而淚水還是無法抑制地流下,離開前,她只留下了一句話:
“你說你要帶小姐去塞外看牛羊,她聽到後很是高興,等你等了很久。”
又是一年清明雨。
雨沙沙地下着,謝忘淵推開門,在屋外一大片墓碑中,寫着葉清歌名字的那座已然斑駁。
失去葉清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雲游四方,苗疆、敦煌、東瀛……還有塞外。
塞上牛羊許約。
終成了塞上牛羊空許約。
曾經想要去的地方統統去了個遍,他卻依舊不知道自己在找尋什麽。直到重新回到汴京,謝忘淵看到葉家招募守墓人的告示,才終于頓悟,在一個風雨之夜,将自己的面容,盡數毀去。
世上再沒有信陵公子這個人,昨日種種,皆如昨日死。
毀容後的他冒充逃難的災民,不求任何報酬,只求永遠留在葉氏墓園裏。
她已離他而去,上窮碧落下黃泉,再見,再也不見。
餘生不過如此。
凝視着面前的墓碑,水珠順着男人蒼老的面容緩緩滑落,一時竟分不清楚是雨還是淚,他低聲道:
“我來見你了。”
風嗚嗚地吹過大地,滿天滿地的雨,淅瀝而下。
直到她閃身擋在他身前的那一刻,謝忘淵才驚覺原來他從未真正了解過他的妻子,他以為她一直是讨厭甚至是怨恨自己的,他以為她眼裏除了柳聞歸便再容不下別人的。
他以為,他和她不得不這樣……過完一輩子的。
他們彼此……憎惡了一生啊。
并非一見傾心,并非兩情相悅,生命中最初的愛戀也并非是給彼此,然而不知不覺間,流年卻已将最初的愛戀偷換。
那個女人不是口口聲聲說恨自己麽,為何到最後她要救他呢?
成婚之夜的場景仍歷歷在目,然而耳邊卻再也傳不來那個手持匕首一身華服的少女清冷的嗓音。
“記着我,不要忘了我。即便是……你,從未愛過我。”
她……從來都是個驕傲至死的女孩呀,所以才會對自己說完那樣一句話後不帶任何留戀地死去。
仿佛沙礫回歸大海,她的離去不曾留下一絲痕跡,以至午夜夢回驚醒時刻,他都會下意識看向身側,然而枕邊人卻已不在。
說到底,這個世界上,誰又能真正了解誰呢?
雪泥鴻爪,浮生若夢。
這一切,留下的,終究不過付與說書人爾。
翌日,葉氏族人來墓園掃墓時,發現中年的守墓人死于葉二小姐的墳前,那柄名揚天下的玉龍劍自他胸口,穿心而過。
不知為何,一地血泊中,他始終保持着垂首跪地的姿勢,手裏死死攥着半張蝴蝶面具。
如同在乞求什麽人的原諒,又如同,對誰努力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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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淺情終似,行雲無定,猶到夢魂中。
可憐人意,薄于雲水,佳會更難重。細想從來,斷腸多處,不與者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