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7章

如她所料,驚恐在女人臉上稍縱即逝。

莉子微微眯眼,一束光透過日式連廊的竹門,落在賀如侬光潔的頸上,纖細、脆弱、白淨,令人絲毫不懷疑,連她這樣初生的豺狼也可輕松咬斷。

于是莉子躍躍欲試,稍稍現出鋒利的獠牙。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如侬飛快地回想那天魏無讓的神色,他不擅長騙人,說給江以商機會,那是确鑿的實話。

“字面意思。”莉子淡淡一顧,旋過身,繼續向前走去,絲毫不懷疑自己的客人會不會臨陣脫逃,“小時候,同學的媽媽車禍去世,她爸爸就安慰她,媽媽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然後呢?”

“然後我就說啦,都是假話,你媽媽就是死了,連住民票都要銷戶,你再也見不到她了。死就是死了,有什麽好騙的?”

如侬沒說話,也沒有挪動腳步:“您就沒有失去過很重要的人嗎?”

這樣說未免太過無情。

莉子笑得十分無害:“有啊,我母親在浴室割腕自|殺,浴缸裏全是血。”

她頓了瞬霎,蓋下眼皮,語氣輕快:“其實我發現的時候她還有呼吸,如果叫醫生能救回來。可我想,算了吧,就看她在我眼前斷了氣。”

如侬直直地盯着少女,分明是青春張揚的年紀,可她卻嗅到枯朽的氣息。

宮崎莉子是一株曼殊沙華,越接近死亡與分離,則綻得越燦爛——她絕不是橘生嘴裏可愛又難猜的小女孩,正相反,她毫不顧忌地展露着冷血殘忍的一面,這份直率讓人不寒而栗。

“您不害怕嗎?”她問。

宮崎莉子搖搖頭,飛揚的發絲在陽光下劃過好看的弧線:“賀小姐也許不知道吧?其實我是在幫她。她出軌了,如果被父親發現,下場只會比割腕自|殺更慘。”

她們兩廂靜對,如侬避開宮崎莉子的目光,淡淡啓口:“我還是不明白宮崎小姐為什麽要與我說這些。”

“你等我說完嘛。”莉子撅起嘴,當真像個小姑娘一樣撒嬌,繼續在前面帶路,如侬猶豫了一下,緊跟其後。“賀小姐是不是會覺得我是個冷漠無情到仿佛沒有心的人呢?我想肯定有吧。但就是這樣的我,在和老師分開的時候也會哭得很厲害。”

“那時候我才曉得,比死亡更殘忍的懲罰是等待,怕他好得忘了自己,又怕他不好過得潦倒,怕相處的記憶消逝,又怕那些片段刻在腦海裏,變成只有自己懷念的秘密。”

她并不标準的中文發音,卻無形撥動了如侬的心弦,适才對宮崎莉子構築的防備高牆,因為這一霎的柔軟,幾乎要土崩瓦解。

“我把這些情緒都寫進日記裏,好笑的是,這是聽了老師告別的‘さよなら’腦補出的東西。”

莉子笑出聲來,“他不知道那句話在日語裏是永別的意思,于是這一切成了我一個人的告別。”

如侬平淡地附和:“他也有這麽不嚴謹的時候。”

“是。那時候他日語也學得費勁,不知道老爹怎麽會選中他當我的中文教師。”

她打開一扇門,和室正對着一處小庭院,盆景與枯山水相映成趣:“好啦,賀小姐你今晚先住在此處吧。”

這在長長走廊的盡頭,幾乎與其他房間隔絕,像一座孤島。

“那江以商呢?”如侬不假思索地問。

穿着和服的女侍魚貫入內,為如侬打點屋子,莉子親自斟茶,為她推去一盞:“江先生此刻已經在去碼頭的路上了。”

“什麽——”

如侬沒接穩,滾燙的熱水潑了一身,白皙的手背被暈出紅痕:“他不是在這裏談劇本麽?”

莉子慢條斯理地靠近,抽出一張手絹。如侬下意識想躲,但女孩兒遠比她想象中動作更敏捷,捉住她的手腕,手絹覆上,為她輕柔擦拭:“當然不是啦,老及川是什麽人,會這麽幹巴巴地談劇本麽?”

“他喜歡看演員最真實的反應,巴不得讓他們都身臨其境,才能記住狀态,呈現出最好的表演。”手絹仿佛一條蛇在如侬手上游走,爬過的每一寸都釋放出侵入骨髓的寒意,宮崎莉子的低語,有如毒蛇吐信:“你知道這次老及川想寫什麽本子麽?荒野海島,漂泊至此的人類自相殘殺、垂死求生。”

如侬咬住下唇,明顯地感知心跳漏了一拍。

“試上他片子的演員都是膽大的,一舉成名天下知,沒人會講述背後的辛酸。”

“那膽小的呢。”她聽見自己明知故問。

“好一點的,被吓破了膽再也不拍戲。壞一點的嘛——”莉子為她擦幹水漬,朝紅腫處吹氣,“玩脫了什麽可能都有,所以這次老及川很聰明,選擇出海。公海上鬧出條人命,怎麽也能推給意外。”

分明她在給手背降溫,一陣涼意卻直達如侬心底。

她艱難地碰了碰唇,挽起個笑:“莉子小姐,這個玩笑并不有趣。”

“我沒有玩笑。”宮崎莉子睜圓了眼,十二分的坦誠,“賀小姐,等會兒優子會給你送燙傷藥來,你就在這好好休息。”

“你們沒有理由這樣對他!”如侬掙紮着想抽回手,可一路舟車勞頓,加之被吓得心力交瘁,她竟連掙脫開眼前這個瘦弱的女孩兒的桎梏都做不到。

“演員要試鏡,滿足導演的要求需要理由麽?”

那張濕答答的手絹被莉子纏在如侬的傷處,勒好紮緊,仿佛她真受了什麽不得了的傷。

“不過比起折磨江先生,我更想看賀小姐的痛苦。你聽得出來吧?我喜歡老師,而你辜負他的真心。”

宮崎莉子的吐息近在咫尺,卻不帶一絲溫度:“辜負真心的人本該吞一千根銀針,但我不想老師心疼,所以由江先生代受吧。”

眼前人哪裏是曼殊沙華,分明是惡神修羅。

如侬面色蒼白,幾乎忘了呼吸的節奏,氣息急促而紊亂:“魏無讓知道你這樣做也不會高興的,他是懂得邊界的人。”

“也許吧,但是萬一他沒法知道呢?”

說着她松開如侬的手,像扔掉一截冰冷的殘肢,眼似月牙,笑得很甜:“賀小姐,お休み(好好休息)。”

如侬一片暈眩,失去支力後慣性栽倒在榻榻米上。她聽見障子開合的聲音,走廊上回蕩着日本童謠的調子,像是莉子。

“……指きりげんまん指きりげんまん (勾手指,勾手指)

噓ついたら針千本飲ます (騙人的人要吞千針)

指切った(切掉小手指)……”

*

雖然說着招待,但事實上,如侬發現自己被軟禁了。

她聯系不上江以商,也很難從宮崎家出去,倘使有什麽事要辦,莉子會陪她一起。如莉子所言,江以商漂泊在公海上,沒有手機訊號,接收不到她的消息。

“賀小姐,我不建議你把事情鬧大,倘若只是一場烏龍呢?”

在第三次發現如侬試圖聯系大使館時,宮崎莉子切斷了她的網絡。她時時刻刻地“陪”着她,無微不至地照料,卻不給她走出庭院的自由。

“你們這樣做是謀殺!”如侬試圖搶回手機,“真到出事的時候,我只怕事情鬧得不夠大。”

莉子把手背在身後,耐心地糾正:“那時候,這會被稱為‘意外’。”

“還給我!”

“呀,看賀小姐抓狂還真是罕見。”

她的目光很冷,就像那日武士刀出鞘時的寒光。

如侬現在開始後悔,為何沒有留意到這是一場鴻門宴,為什麽不阻止江以商?

原來她以為,如果自己陪着江以商一起,魏無讓就算真狠了心也不會做得太過,可是宮崎家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把他們分開,甚至不願多做些體面功夫,堂而皇之地讓如侬意識到,有很多事确實是人力不可扭轉的。

如同宮崎莉子所言,真在公海上出了事,有一千種手段抹去動機,粉飾為“意外”。一個演員見導演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宮崎家是出品方、投資人,也能輕松撇清幹系。

她也查詢了一下及川泷,這位日本導演過往的片子确實野蠻暴力,但關于他的風評卻并不多,是否真如莉子說的那樣暴虐無從知曉。

這一切讓她再度感覺自己是汪洋中的一葉孤舟,而這次并沒有人在她身側。

已經執着地等待了好幾天,難道真的要去賭那個“萬一”不會發生麽?

關心則亂,她賭不起。

今時不同往日,她與江以商不在同一艘船上,收不到他送錯的西服,也自然不知道他求救的信號,沒法心意相通。

其實如侬心知肚明,她有找到方向的可能,魏無讓的話就像燈塔,在茫茫無際的夜色裏,那就代表靠岸唯一的希望。

最終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她深呼吸,放棄了與莉子的較量,徑直走到人面前,平靜地攤開掌心:“你把手機還給我,或者帶我去打一通電話。”

“給誰?”

“魏無讓。”

莉子猶豫了片刻,交出手機,狐疑道:“你不會要找他告狀吧?很沒品。”

“不會。”

怎麽可能呢,此時的魏無讓才不會再度為江以商主持公道。

上回該吵的架、該丢的面子他們都見識過了,又怎會希冀那點微薄情分能發揮餘熱?

在分崩離析後,人才能真正變成理性動物,毫無雜質地“在商言商”。

如侬撥通魏無讓的電話,才等了兩聲信號,他如期接起:“如侬?”

“是我。”

“怎麽了?”

如侬唇瓣碰了碰,卻在瞬間失了聲。她清楚地感受到心口尖銳的疼痛,酸澀仿佛是一劑毒藥,足夠讓她變成啞口的莺雀,在一霎那丢盔棄甲。

畢竟這是與江以商的訣別,怎可能說得輕易?

“如侬,你怎麽了?”魏無讓的聲音在耳邊重複,她終于回神。

眼前,宮崎莉子抱臂等候,眼神像一對機械攝像頭;而閉眼,仿佛又看見了那艘孤獨的小船,此刻風雨将至,卻沒人能掌住風帆。

“沒事。”她哽着聲,終于艱難地擠出一句話,“你之前說的事情我考慮好了。”

魏無讓沒有應答,或許是驚訝,又或是如侬聲音太低,他不太能聽清。

如侬攥緊了手機,極力克制着顫抖的聲線:“我答應你。”

“……你真的考慮好了嗎?”男人沉聲問。

“嗯。”淚水将要決堤之際,她仰起頭,夜裏晴好無雲,能清晰地看見銀河的軌跡,但是奇怪的是找不到月亮。

她無端想起《無法戀愛的我們》最後一期裏,鏡頭前江以商神色溫柔,當着全網觀衆同她說的情話。

他說,“我不會讓月亮掉下來的。”

原來一切早有隐喻,今夜的星空不見月,而屬于江以商的星途裏不會有她。

“我從日本回來,就與他了斷。”

——希望你信守承諾,讓他前程似錦。

她立在梁下,背影顯得纖弱而單薄,挂斷電話後,不可支地蜷成一團,頭埋在臂彎裏,肩膀随着哭聲起伏。

莉子靜靜地目睹着,突然又想起她那天在陽光下光潔的脖頸。

原來這個倔強的女人,也能被如此輕易地摧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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