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這個班, 好好的人都快上出抑郁症來了。
符杉讓院落外的侍女都散了,侍墨不是說他家公子心情不好想殺人嗎,別留在這兒撞槍口了。
又吩咐人明天直接給驸馬請三天假,就說人得了風寒, 需要休息。
她以前上學的時候, 不是有心髒病嗎, 不舒服就請假,是常規操作。
厲南棠想,好端端的為什麽請假呢?從小到大, 一年到頭,他幾乎從未請過假。
只是心情不好, 只是淋了雨, 算不得什麽。
嘴唇動了動,卻又緊閉上,由着她替他安排。
之前的院落書房,燈火未點,什麽都沒有。
符杉幹脆牽着他的手臂,把他朝自己屋裏帶。
不用思考。
那只溫暖的小手, 把他朝哪兒牽, 他就跟着朝哪兒走。
世界與他無關, 只要有她陪着就好。
外面風雨聲不斷。昏暗中,他只能聽到自己和她的呼吸聲, 腳步聲。
穿過昏暗的廊下,闊大屋宇的光,從門口和窗戶透了出來, 黃澄澄的明亮,光幕中雨絲連綿不斷。
符杉忽然拽不動他了。
見他固執停留在廊下最昏暗的地方, 轉念一想,忽然明白了什麽——
他平素是個最矜持自律的人,在外頭體體面面。黑暗中狼狽些尚可,卻不願意在燈火通明下被人看見。
符杉心領神會,叫他留在這裏,自己先進屋去打發侍女。
侍女看見她,吃了一驚。
公主沒打傘嗎?前面的裙子濕了一大半,皺巴巴的貼在身上,裙角不知從哪兒蹭了污泥,額角鬓邊沾濕幾縷烏黑的發絲。
符杉若無其事,吩咐她們去浴池放好熱水,準備好幹淨衣裳。又讓人去廚房,要來熱菜熱飯。
屋裏全打發幹淨了,而後再回來拉他。厲南棠這回動彈了,随着她,從黑暗潮冷的外面,走進溫暖幹燥明亮的屋宇中。
符杉就着明亮的燈光,這才完全看清他的模樣。
厲南棠簡直剛從湖水裏撈出來一樣。
黑色深衣全皺巴巴緊貼在身上,高大狼狽,一身寒氣,水流從頭頂順着臉往下滴到衣服上,地上彙聚一小灘雨水。
“我們先洗個熱水澡,換身幹淨衣裳怎麽樣?”
手指替他抹去臉上的雨水。他臉色極蒼白,襯得眉眼愈發墨黑,整個人像是水洗的寒玉,冷峻,凄清。
又像是無機質的死物,都說淡極始知花更豔,冷極了,也如此。
他耳朵叫凍紅了,整個人周遭死氣沉沉,竟帶着一絲詭異的豔色。
除了微不可聞的呼吸,手指摸到的地方,一絲兒熱乎氣也沒有。
他木然看着她的眼睛,沒有反對。
浴池熱氣氤氲,冰冷的身體進去後,從頭發絲到腳趾都被暖暖的氣息包圍。
符杉怕他空肚子泡澡,再暈倒了,往他嘴裏塞了一塊糕點,又喂他熱茶。
幾口點心和熱茶下去,悶痛冰涼的五髒六腑,好像也有了熱乎氣。
男人從未這麽安靜聽話過。
洗澡,換衣,擦幹頭發。
什麽東西都不想吃,甚至胃裏絞痛的想幹嘔。
卻被她哄着勸着喂了紅糖姜湯驅寒,又吃了一大碗稠稠的雞肉粥,暖暖的,飽飽的,很舒服。
符杉問他幾句話,見他不想回答,就不糾纏問了。
幸而她不是喜歡追根究底,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厲南棠心想,他無法解釋,也不想欺騙他。
而後他們就上了床。
拉上丁香色帳子,小小的四方的空間,很安全。
一起嚴實蓋着她水紅色繡芍藥花的被子,聞着帳頂懸挂的安神香,飽暖引發的困意,深深襲來。
厲南棠摟緊了那具溫暖柔軟的女性軀體,箍着她的頸子和腰肢,交頸而眠。
聞着她身上的氣息,痛的要死的頭好像沒那麽痛了。枕着她塞玫瑰花瓣的新枕頭,軟而香甜,很快沉沉睡去。
*
春芸雖然被打發出來了,但因最後拾掇出那一堆濕透的衣服,也知道驸馬淋了雨。
“驸馬爺到底怎麽了?”
侍墨吃完飯,不放心主子,過來後被安排在茶房搭窩睡。春芸一邊把床單給他鋪好,一邊絮絮叨叨責怪:
“你們這些跟着的人,可真有意思。主子淋透了,你們倒是鬥笠蓑衣齊全,舍不得淋着自己。
你們是肉做的,怕冷怕凍,主子是銅鐵做的,不怕冷不怕凍是嗎?”
“你這話冤枉我,我跟我們公子爺從小一處長大的,你以為我不關心嗎?只是白捧出來一腔子關心,人家不要。”
侍墨不能透露主子密事,從別的地方抱屈道:
“你不知道,我們公子脾氣古怪的很,不高興的時候,把自己獨自一關,誰也近身不得。有次不知怎麽,還把自己關了三天三夜,賭氣一口飯都沒吃呢。
他脾氣一上來,別說我們了,老夫人都勸不得。連魯公子和他那麽要好,也勸不得,唯有等他自己想開了,才能出來。”
春芸聽完,直起身子,把枕頭朝床頭一扔,抱着胳膊回身看他。
“那怎麽我們公主一進去,就把他拉出來了?要我看,就是你們幾個偷懶不用心。驸馬爺平日裏白厚待你們了!”
“你別說,我長這麽大,也就看公主能治得了我們家公子。他就樂意聽她的,我有什麽法?”
回來路上,他們還剛處理掉幾個殺手呢。
公子渾身寒氣,殺氣騰騰,出手特別狠,他們幾個親信擔憂又不敢靠近,怕被寒氣剮着。
誰知道一見公主就消火了,那麽老實那麽無害那麽乖,他揉着耳朵差點兒都沒聽出來那是自己家的冷面公子。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竟然叫請假就請假,叫洗澡就洗澡,叫吃飯就吃飯,叫睡覺就睡覺。
原來也不是不聽勸,只是不聽他們的勸,單等着公主來哄呢。
也不像對着別人那麽多刺了,簡直成了順毛大貓,好哄的都有點兒過分。
*
厲南棠關門閉戶,度過了人生中,最無所事事的三天。
從當天晚上,一直睡到翌日下午,才睜開眼睛。
知道時辰後,連自己都驚訝。他這輩子,沒睡過這麽長時間的覺。
還是不願意動彈。甚至不願意思考。
從小到大,一直努力,一直力争上游,他實在是太累了。
就像爬山涉水日夜不停歇走了好長好長的路,如今只想喘口氣,歇一歇。
除了睡,就是吃。
也不說話。
就像一個失了魂的大木偶。
符杉看他标準抑郁症的模樣,都有點兒過分擔憂,想找個太醫給他看一看。
剛表達完這個意思,起身之間手就被拉住了。
他坐在床上,安安靜靜看着她,搖搖頭。
“我沒事兒,讓我歇兩天,就好了。”
這是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符杉猶豫一下,其實心裏也沒底,但仔細看他眼底疲倦卻是清明的,又找手試探彼此額頭,也沒覺得他發燒,問他渾身哪兒不舒服,他就搖搖頭。
“好吧,不叫太醫了。你怎麽了?是公事太煩心,還是母親罵你了?”
想起母親給他的“驚喜”,有驚無喜……厲南棠垂下眸子,沉靜中流露出一點兒悲傷,一聲不言語。
符杉見他不願意說,馬上不提也不問了。
“哎,廚房新弄了一道櫻桃炖肉,可好吃了。你知道怎麽做的嗎?”
他不回答,只擡頭看着她。
“用的是新鮮豬肉,把洗幹淨的紅櫻桃,加上各種調料放在白瓷罐子裏面,隔着大鍋的水炖熟,有點兒酸有點兒甜,那個湯簡直太好喝了……”
黑沉沉的眼眸中,她的眼睛是亮的,臉兒是雪白的,唇是嫣紅的。
在昏暗的室內,鮮明的很。
厲南棠朝後靠着軟枕,垂着眼睛聽她說話,沉郁的神色漸漸輕快一些。
*
符杉之前洗過貓,洗過狗,這兩天開始擦人。
頭一次見厲南棠懶怠成這樣,一動不動,窩在那兒躺屍。
不過符杉是現代人,也聽說過抑郁心理的人,不能說是懶,是真的陷在心理困境裏了。失去生機,沒有力氣動彈。
以前都是他完事後給她洗澡,符杉可抱不動他。摸着他身上微微發潮,拿帕子給擦擦就算洗了。
厲南棠閉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像是睡着了。
溫熱的巾帕,擦過臉,順過脖頸,滑過寬闊結實的軀體。
……
沉睡了許久的軀體,忽然微微起了生機。
符杉忍不住看了一眼,鬼使神差拿帕子又擦了兩下。
還輕輕按一按。
不是抑郁嗎?你倒是躺下去呀。
一只大手,忽然緊緊扣住她的手腕。
符杉一個激靈,僵硬擡頭,半天才尬笑道:“你,你醒了。”
厲南棠看看那處,再看看她。
之前他寡言少語,懶怠說話。符杉還以為他制止完她,也就算了。誰知他竟然壓抑着呼吸,平靜克制道:
“我只是累了,又不是不行。你這麽擦,死人都得擦醒了。”
打他“忙于公事”,兩人又有小半個月沒有在一起了。
前面他難受的像是行屍走肉,符杉過度擔憂,只想着別叫他餓着凍着,也沒心情想別的。
如今臉皮燙熱,眼神飄忽看向別處,把帕子扔到盆裏,拿手指去掰他擒着自己腕子的手。
“你都醒了,能說話能動彈的,還好意思叫我幫你擦呀?……你松開。”
他沒松開。
消散掉的力氣,重新彙聚在男人身上。
符杉一下子被拉到他跟前。
“幹嘛……唔!”
炙熱的唇舌貼過來。
大手抓着她的後頸,cha進她的烏發裏。秀發松散開,珠釵叮當落地。
手勁兒很大,有點兒粗魯,兇狠,帶着不可阻擋的強大控制欲。
符杉在他掌控下,嘴巴都不能合上,嗚嗚中,心髒急速迸發着血液,呼吸短促而沉重起來。
門外。
黑暗中只有一勾冷月,漫天星子,和檐下随風飄搖的燈籠。
守夜的侍女正輕靠着牆打瞌睡。
忽然被一聲甜膩的尖叫驚醒。
兩個侍女對望一眼,不約而同都貼着門縫聽。
啧,沒動靜好幾天,今兒看來驸馬爺好了,得弄半宿了。
“公主叫聲好像不對……”
一個侍女捂着心口窩,叫那聲音弄得心都跳快起來。
往日沒這麽大動靜呀?
“有什麽不對,快活着呢。”
……
“厲南棠……你,你別這樣……嗚嗚……”
比平時點了更多燈,照的燈火通明。淡黃的燭光落在身上,更襯得如珠如玉,散發着柔和的光暈。
不拉帳子,還不叫蓋被子。
什麽都看見了。
女人生理性眼淚直流,控制不住地顫抖,覺得自己簡直快得心髒病了。
張着嘴急促呼吸,仰着頭看搖晃的帳頂香囊,下巴颌卻忽然又被用力掐住,掰了回來。
“看看我。”
晶瑩的汗水,順着清晰緊繃的下颌線,滴到她的臉上,頸子上,身上。薄汗在肌膚上泛起一片水光,融聚彙和,分不清誰是誰的。
“看看我……”
符杉短促的重重的呼吸着,視線搖晃看着他。
模糊的杏眸中,只有他。
黑沉沉泛着紅的目光中,也只有她。
“厲南棠……”
她難以忍耐,電流一樣的感覺忽然又一次竄過腦海,忍不住伸手使勁攀着他的寬肩。
厲南棠順勢俯下身來,扣住她的頸側,死死吻住她的嘴。
*
三日假期結束。
四更天,符杉還睡得迷迷糊糊,覺得旁邊動彈起來。
厲南棠恢複生機,和往常一樣,準時早起。
“你今天就去上值……不再多請幾天假了?”符杉眯着眼睛喃喃說。
“一個小‘風寒’,歇三天已經夠過分了,再說我還有很多事要辦……就說你起不來,躺着吧。”
符杉剛一動身,就哎喲一聲,捂着小腹跌了回去。
聽見悶笑,尖尖指甲逮着他的手臂肉,威脅着使勁掐。
昨晚上他怎麽敢那麽對她。符杉想起來,一股熱氣從底下湧到頭上,燒的耳朵都要冒熱氣。
臉埋在枕頭上,悶悶說:“你太過分了!”
“有嗎?”
他由着她掐,也不拆穿她昨天的爽,俯身低頭,落在她烏發上一個吻。
“你說,我哪裏過分,應該怎麽改,朝哪兒改……我都聽你的,好嗎?”
說完,手隔着被子,在她裙子上按了一按。
清早天涼,符杉卻熱的要冒汗,低着頭,貝齒咬着唇,一聲不言語。
厲南棠垂眸看她整個人藏進被子裏,床上拱起來一個大包,溫柔一笑,起床更衣。
從未這麽懶散地休養了三天,倒是比想象中更快更徹底的恢複了元氣。
接下來怎麽辦,該好好綢缪了。
那天他已經暗中派人把母親控制起來。
文太後太上皇等人如今在洛陽行宮長住,母親留在這裏,随時有暴露的危險。
雖然她說,自己長的像她,別人不會起疑。
但既然多年前,母親曾去過一次東宮,又怎麽能保證,所有見過她的人,全死了?
難道就一定沒有老邁宮人會認出他們母子嗎?
如今一直沒被發現,只能說是僥幸。
人不能提心吊膽光靠僥幸過一輩子,不能總是走懸崖邊。
以前留在長安為宰輔的規劃,必然得全面推翻。
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想保命,需要有軍權。
而且必須把重要的人,杉兒,還有母親,全部遠離危險之地,放到安全的地方,保護起來。
冀州朔州有大軍常年抵禦外族。邊境處的節度使,能割據一方,手握兵權。
厲南棠決定争取這個位置,調離長安洛陽政治中心,最大程度降低被發現身世的危險。
而且一舉兩得,同時可脫離太後皇帝母子争權奪利的黑暗泥沼。
如今天下是李景琮的,他們家根深蒂固,擁簇遍布朝堂。跟自己這個光杆子的所謂燕懷太子後人不一樣。
在長安,雖然清貴,卻只能聽天由命,任人魚肉。
只有調任邊境,只有手握軍權,才能進可攻,退可守。即使身份被捅破,也有一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