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八月份, 雍州桂子飄香。
因經歷戰争,本地慣例免賦稅一年。戶籍重新整理後,無主的大片荒地重新分配,田間梗頭重見農夫忙碌的身影。
州縣官府鄉鎮村裏, 齊心協力重修破敗的房屋。
被胡人燒壞的貢院也加班加點修好, 本以為要白白耽誤一年的學子, 驚喜地發現今年就可以參加秋闱科考,無不歡喜奔告。
原本很多流民沒有土地,只能衣衫褴褛空着肚子排隊去城門口領一碗粥, 如今既然有了草房田地,各自有了糊口的營生, 城裏的乞丐就迅速減少了。
唯獨一些老弱病殘, 讨不了生活,也沒親人接回,散落在各個寺廟裏的濟民院裏,由僧人照顧。
符杉去逛廟會的時候,總會給廟裏留着錢,貼補濟民院。
衆寺廟剛接觸公主時, 暗自大喜, 以為遇到一個散財童子冤大頭。
因為按照慣例, 有錢的貴人們,都希望長保富貴榮華, 為自己為子孫為丈夫為前途,只要僧人們口燦蓮花,能說的她們動心, 每年幾千幾百兩的香油錢輕松就能到手。
可這位公主雖然富有,花錢倒很謹慎。
她捐錢給濟民院, 就是給那些老弱病殘的。哪家和尚清正,她捐獻的就多。
哪家和尚不好,雖然也捐獻吧,卻一定派人緊緊盯着,不許他們貪污,要把她的錢實打實花在濟民院上。
公主捐錢以後,下午經常去各個寺廟突擊檢查。那些住在濟民院的人很歡迎她,知道她一來,自己日子會變得好過;有些想貪污油水,又貪不着的和尚,可就暗地裏叫苦不疊。
厲南棠笑道:“這時候就不怕苦不怕累了,你這麽洞若燭火,簡直該當個監察禦史,貪官污吏見了你,都得望風而逃。”
別人給寺廟施舍,大多講究個難得糊塗,就她像個小孩子一樣,那麽較真,眼睛瞪的像個銅鈴。聽說都有貪污被抓住的和尚,背地裏偷偷罵她。
“随便他們罵去,我才不管呢。總不能他們靠着濟民院,得了天大的好名聲,也得那麽多善款,最後卻中飽私囊,不按照事先說的做吧。
那不是騙人嗎?
騙人的最可惡了,騙人的就沒有一個好東西……你看我幹嘛?我說的是壞和尚,又不是說你。”
“……”
厲南棠垂頭看着手中的書,半天也沒有翻過新的一頁。偏頭看去,符杉正蹲在地上,用筷子細的小魚喂貓。
“杉兒,有的人騙人,是出于善意,是不得已而為之,也不見得全不是好東西吧。”
“哥,聽着怎麽這麽像狡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交代吧,你是不是有什麽騙我?”
“沒刻意騙你什麽。只是兵不厭詐,我又需帶兵打仗,論起來也不是句句實話。我不是故意的,別讨厭我好嗎?”
符杉轉過頭來,看他有些憂郁的眸子。
忽然笑了一下,勾勾手。
“你過來,叫我看看。”
“看什麽?”
他疑問着,還是乖乖起身,蹲在她面前。
“讨厭!騙人應該長的醜一點兒呀,你長的這麽俊幹嘛,叫人讨厭都讨厭不起來。”
叫他過來,當然是為了方便打啵啵。
符杉撅着嘴巴,往前輕輕一碰。
原本有些憂郁的臉放空了一瞬間,在被吻以後,漸漸松快微笑起來。
親吻好像是會上瘾的。厲南棠捧着她的臉,認真虔誠地吻了回去。
*
封地又到了送錢糧的時候。因為隔的遠,送糧食在路上耗費太大了,于是符杉讓都折算成金銀送過來。
今年錢比去年少,因為陵縣附近也作亂起來,農夫有的逃跑,有的被抓壯丁當兵,自然而然就減産了。
“一路上,到處都亂糟糟的。”
送錢來的家人還有些驚魂不定,長安大肆栽贓陷害舉報的後遺症已經快擴散全國。
散落各地的老王爺和封疆大吏,為了保命,已經開始陸續造反。
雍州原先是戰亂的地方,如今竟成了少有的安寧的地方。
只是這麽亂下去,也不知能安寧多久?
算了,改變不了的事情,不要犯愁了。
反正,和尚念經,農夫種田,學子上學。
普通人在夾縫裏生存,還得一日三餐,逢年過年,逢節過節。
八月十五前,符杉忙碌起來。除了本地人情往來,還有運往長安的節禮和貢品,剩下就忙自己家裏過節日的事情。
采購,打掃,上下統一做新衣,炖羊,殺雞,做月餅……
厲南棠的舅家表妹高三娘,跑前跑後成了她的小幫手。
三娘跟親哥哥來雍州投奔表哥,說起來,也是叫朝堂亂象鬧的。
舅舅安國侯高本立居住在洛陽,那裏已經快和長安一樣恐怖,很多官員都有朝不保夕,随時抄家的恐懼。
已經當官嫁人的孩子沒有辦法,唯獨還剩下一子一女沒有結親。幽州遠離紛擾,索性讓他們投奔表哥。
本來父親叮囑,怕公主不把驸馬的親戚放在眼裏,不好親近,叫三娘到了幽州,多陪陪姑母素心道姑,少上公主跟前晃悠。
可三娘跟姑母在道觀住了幾天,就說什麽也不想和姑母住了。
因為姑母不僅修煉閉口不言,不搭理她。而且眼睛不容沙子,她被她看一眼,就懷疑自己哪兒又做錯事情了,提心吊膽的難受。
三娘離開道觀,發現公主比想象中的溫和多了,對她也照顧,時間久了,倒更願意親近公主,成了表嫂的小跟班。
“姑母以前生病時候,父親會讓我去伺候。那時候她雖然不大親近人,至少還和人說話。如今怎麽修煉什麽閉口不言,越發脾氣古怪,難以接近了。”
三娘坐在窗前,照着日光繡花。
“你親姑母,還能打你不成,你怕什麽?”
符杉坐在桌子前,核實賬房遞上來的賬簿。
“我姑母雖然不打人,生氣起來比打人還厲害呢!”
三娘用剪子剪斷彩線,一邊紉針,一邊給符杉說起高家人傳遍了的一樁舊事。
厲南棠十幾歲在族學念書時,鬧出過一樁是非。
有人在他書裏夾了一張紙,上面寫着情詩。
這本來也不奇怪。少年慕少艾,人之常情,厲南棠相貌出衆,念書又好,矜貴冷淡,本來就很招附近小姑娘的喜歡。只是女孩家一般沒有那麽大膽的。
能有機會碰他書的,必然是附近的人。若是不願意,悄悄把情詩撕了,也就無疾而終。
偏偏叫姑母發現了。
厲南棠不想鬧大,但姑母不肯罷休,拿着情詩來到學堂,非要找到究竟是誰敢勾引她兒子不好好學習。
若是個姑娘家被查出來,真得跳河自殺了,幸而最後是個哥哥站出來,說自己寫了給厲南棠開玩笑的,這件事兒才算揭過去。
厲南棠原先剛到洛陽念書時,還溫煦一些,臉上能帶點兒笑容。
自打這件事以後,立馬變得冷若山間雪。
女孩子們畏懼他如虎,怕沾染上他,身敗名裂。他自己也絕不肯接近女孩,免得害了別人。
“不過後來才知道,其實姑母早就知道那個姑娘是誰。”
符杉聽到這裏,驚道:“那姑娘最後呢?沒事吧?”
“是沒事兒。姑母沒有拆穿,連認下這封情詩的哥哥,也是她找來頂替的。後來那姑娘搬家了。”
三娘嘆氣道:“所以她做這麽一出,不是故意想要逼死人,只是要吓得表哥自愛,也吓得那些姑娘再不敢招惹表哥。”
就是手段太吓人了。
*
“母親,晚上就是中秋節了,這麽多年,難得團聚一堂,還請母親賞光,與小輩一同賞月。”
臨近黃昏的道觀,外面竹林飒飒作響。
厲南棠長身玉立侍立身後,素心道姑背對着他,頭也不回,自顧自打磨一把桃木劍。
多日不與人說話,喑啞的嗓音慢慢響起來。
“南棠,你都能做出把母親囚禁起來的事情,又何必在這裏裝作孝子呢?你竟然請我賞光,這話我哪裏擔待的起呀,小心折了我的壽。”
厲南棠深呼吸一口氣。
“母親這麽說,就沒有意思了。留在洛陽十分危險,我給您解釋過了。您接受也罷,不接受也罷,我也不打算再說服您。
今晚上也是,您願意去,就去。不願意去,我将酒菜送過來,我不勉強您。”
說完,停頓一會兒,見母親始終不回頭。他也不像小時候繼續忐忑地枯等了,直接告退轉身。
“你給我回來!”
伴随着瓷器碎裂的聲音,母親忍無可忍的怒吼,叫住了已經走到門口的兒子。
厲南棠手指從門上放下來,轉過身,遙望着盛怒的母親。
“您還有什麽吩咐?”冷淡,禮貌,平靜。
有什麽無法打破的堅冰,橫亘在母子中間,叫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咫尺可見,卻越發遙不可及。
素心道姑心裏湧上一陣悲哀。
“從小禮義熏陶,最後把你教成這個樣子。厲南棠,是誰教你這麽對待你母親的?”
厲南棠低頭,攥緊了手指,發出一聲冷笑。
“老天這麽教我的。”
“別這麽憊賴!”
“母親,我知道,您是想讓我當一個磊落有禮的君子……但我,只是一個無名無分的私生子呀。”
給他最不光彩的出身,再強逼他做最光彩的人——就算那個人是母親,他也不能不覺得很可笑,并且怨恨。
母子不歡而散後,厲南棠沖出道觀,順着蕭蕭竹林,麻木地往前走着。
他的頭鈍鈍的疼。跟親生母親發生激烈沖突,大概是天底下最不愉快的事情之一。
仆役只看見驸馬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表情陰沉,仿佛有什麽鬼怪在後面追着他。
符杉提着燈籠找到厲南棠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他蹲在一片茂盛的薔薇裏,高大的身姿掩映在花叢中。聽到她的聲音還一動不動,直到燈光近在跟前,他才微微一動,把手指從布滿刺的花枝上松開。
幾滴血無聲落在黑黢黢的地上。手指蜷曲起來,藏在黑暗處,不叫她看見。
他這樣EMO不是第一次了。
符杉蹲下來,把燈籠放在一邊,伸手摸摸他臉。冰涼的,無血色的。比平時更無生氣,可能今天是團圓節,所以和母親的沖突,會叫他更難受吧。
“哥,求你幫我一個忙。”
符杉抓着他的雙肩,神态懇切。
“?”
“貓爬大樹上了,你幫我把它抱下來。”
“?!”
壞情緒像被刺戳破的氣球,厲南棠愣了一會兒,無語地擡起眼眸,撞上她懇求的視線。
“。”
貓爬到大樹上了,你怎麽不叫它爬到天上呢?
符杉提着燈籠,在下面努力舉高照亮,跳着腳瞎指揮。
厲南棠嘆口氣,飛身爬到合抱粗的槐樹上,好容易把那只上去了就下不來的笨貓給抓回來。
出了一身汗,沾了一身枝葉,倒是把壞情緒散掉七七八八。
符杉抱着貓,前前後後替他拍土摘掉枝葉。
“哥,你真棒,你就是我的大救星。橘葉,還不趕緊謝謝你爹爹,沒你爹爹救命,你這回可就真玩完了!”
厲南棠板着臉,聽她拍馬屁。橘葉就是那只橘貓的名字。
“……再套近乎也沒用,下回它再跑了,我真不給你抓了。樹上不知道有沒有蜘蛛網,弄得我渾身難受。”
“我保證下回一定看好它。哥,你身上我都拍了,哪有蜘蛛網嘛,一如既往的芝蘭玉樹,豐神俊朗,好啦消消氣嘛……”
一枚香吻送到他嘴邊。
帶着玫瑰糖的甜味。
厲南棠先是抿着嘴,後來就忍不住張開,品嘗她嘴裏的甜味,于是自己嘴裏莫名的苦澀,好像逐漸消散了。
符杉也不問他跟婆婆吵什麽架了,就樹袋熊一樣抱着他一只胳膊,親親密密地說:“酒菜送到母親那邊了,咱們這邊也快開宴了。今晚上好多好吃的呢,吃完飯後還要放孔明燈,可好玩了,到時候咱們多放幾個……”
“嗯,知道了,你松開手,別抱我,剛才爬樹,身上全是塵土髒着呢。”
“這話說的見外了吧,我還能嫌你髒嗎?”
“真的?”厲南棠低下頭,面容隐在晦暗不明中,“我可能……沒你想象的幹淨。”
“哎呀,什麽幹淨不幹淨,什麽髒不髒的,人人都嫌棄泥巴髒,可我們吃的米菜果子都是從泥土裏長出來的。人無完人,誰也不幹淨,你說是不是?”
符杉轉過頭來看他,星子落在杏眸中,泛着點點璀璨的碎光,“當然了,你是例外。你在我心裏幹淨無暇,完美無缺。”
厲南棠怔怔看着她,心裏一痛,脫口而出,“可我不完美,我有缺點,只是你不知道。”
“我知道呀。”
符杉莞爾一笑。
“你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優秀了。有天賦還那麽努力,真不善良。喂,你趕緊偷一下懶,犯點小錯誤,給別人留一點兒活路吧……”
小貓喵喵叫。
明亮的圓月透過雲彩的陰翳,清冷溫柔照着她們。
厲南棠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慌亂偏過頭去。
只看見一片清光撞入眼簾。
月色很美。